他腦海中存在幾個漩渦;都很強大,盤旋,施加巨大的引力,試圖讓他,如今顯無比缺失的注意力向其中去并且完全與之融為一體。他從來沒意識到過他的存在——他的内在是如此渺小且可被操縱,像田野中稻草人,可輕易被漂浮頂上的烏雲籠罩;他也沒有意識到此類顯而易見卻不為眼或者,過于強烈和熱情乃至目空多方的心所注視的渦流,無時不刻地在人群中穿行,像洋流經過無分辨的魚群般,企圖獲得它們的身體和注意力。也許這兩個存在,說到底是同一件事。上午的工作時間結束後的達彌斯提弗,工人從城市各個角落湧出,使街道擁擠,餐廳滿溢,用食,這時是城市的控制氣流,使先前空落的石屋成為最人滿為患的熱鬧處。窗敞開,總是在企圖敞得更開好讓氣流進入而内裡的汗臭,穢氣和油煙湧出,但收效甚微。約半小時後,大體上的用餐已結束,部分食客并不離開而抽起了水煙,将室内籠罩起一層木油氣味,籠罩在嗆人的雲霧裡。一旦有雲,随之而來的就是雨,男人們瞌睡,鼾聲如雷,或者閑談,快雨落冰,偶發出雷般的笑聲,隐晦,或放肆,低沉,或響亮。
他坐在那,雙手繃緊,因抵抗着——像海中不斷翻滾的魚,那漩渦的裹挾。奇怪他竟能感到這漩渦,像催促他:到他們中去!到這些人中間去!魚在海水中感到種種難以言說的微妙:它們感覺到哪一處的海水更溫暖,哪一處有同類的聚集,去其中就有陪伴;去其中就有溫暖,可能有食物,可能有安全,盡管他們可能并不知道什麼是溫暖,或安全。但這本能的引力,強大得難以置信,至于他,在茫然無知中,感到似有無數雙手在他背後拖拽他,願使他轉過頭,走向這些人中間。他感到氣流在企圖湧上他的唇舌,将它修飾成一個熟悉的形狀,說些話,比如:
哥們在說什麼?
或者:
老子最近幹了件大事,給你們講講!
他的嘴唇和舌頭,如果是工具,必然已将此事做了無數回,因這些聲音,如其功能,呼之欲出,乃至他必須,顫抖,出力至滿身大汗,緊閉雙唇。他既不願動而又不願開口,如此坐在椅上已近乎一小時,面前的飯菜還才消耗了一半的量,不少化作殘渣跌落在他胸前,衣服和桌上功敗垂成。如果任何人看見了他,都會說他生病了:他的眼直勾勾地看向前方,而不是勺子或者碗,下颔至咬肌在持續不斷緩慢而劇烈的顫動中,連帶手臂的搖晃使整個進食過程不曾一次流暢,臉色發青,似有何種劇烈的情緒或不滿醞釀,但,不幸,先前的整個過程中,沒有任何人,起碼是公開,指出這件事,而現在,四處煙霧缭繞,似更不應有人注意他了。
——阿醜,咋了?
勺子哐啷掉了,他猛然擡起頭,那雙被兩側刀疤包裹而變形,又因為主人的個性和相貌通常顯得醜陋而愚蠢的眼中驟然迸發出一道穿這雲霧的寒光來;桌上的飯碗和湯盆移動顫抖,因幾個出現在他桌對面,手撐桌面,對他調笑的男人忽收斂表情——并非其樂意,而是不得不如此,因這眼神太過不同尋常,施加了驚愕和其本身恐懼重疊的效果。他們并無特備模式和約定地後退,扯動椅子,拉動桌面,因此地面摩擦,人體碰撞,碗盆翻倒。
湯水滴落桌面,穿透濃霧,而緊跟着這一連串的響動,降臨的卻是寂靜。他仍皺着眉,強烈而震顫,仿佛本身已有痛苦,卻不乏威懾地用那張醜陋的面目,仍看前方,唇上胸前都沾着灑落的飯食。肌肉和血管在他的體表如自有主張般蠕行,雲霧,像在山間變換,竟漸漸淡了,因人開始放下,熄滅煙鬥。人群變得多麼快,像他們之間存在傳遞的信号,而這種迅速的變化,實際上不過是因為開頭的某個信号。緩慢而艱難地,他轉過頭,見在逐漸單薄的煙霧中,有個坐在窗邊的男人,姿态比其餘所有人都顯得沉穩而傲慢,散發着生命中屬于自信和自滿的快樂,翹着腿,将煙頭放進身旁的水缸中,如此熄滅了雲霧,顯示他就是這個群體的,開關,同時——不像先前所想——他,這個醜陋的,自從一個小時前就獨自坐在桌上的人是被逃避和忽視的。
很有可能,從最開始,這餐廳中所有人都在看他了。
“别在裡面打架。”老闆說:“要打出去打。”
“不打架。”他見那翹腿坐着的領頭笑道:“關心兄弟而已,老闆。你忙你的就是。”
人群沉默地看着。滿屋子都是男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身體好的,身體不好的,精明的,憨厚的,和衆人想法一緻的,和衆人想法有些不同的。但總的來說,男人;他們分享更多相似,而非不同,但,現在,雲霧散開後,衆多目光呈射線彙聚而來,說明一個簡單的事實:
他們發現了一個異類。不是在某一方面,某一傾向上,像對某些問題的格外明察秋毫或是感官上的喜好不一。什麼别的——用等級性質的語言來描述,或許可以描述為,在一個更高的層次,那類控制存在而非存在的一部分的級别上——這裡有一個不一樣的存在。言語已落後,行動在猶豫,直覺卻分辨——危險。
他和他們完全不一樣。
領頭對那幾個先前就站在他桌前的人使了個眼色。此舉跟着一陣沉默和猶豫,但終于,種種困惑和不安還是被克服了。雖因他的存在和古怪而退後,但在重新分辨後——誠然,他們眼前這個人不就是他們都熟悉的一個男人嗎?哪有什麼特别之處——他們還是上前了,撐着桌面,叉着腰,圍着他,獰笑着,憨笑着,闆着臉,問:
“你幹嘛呢,兄弟?一驚一乍的,撿了條命回來給鬼附身了不成?”
他沉默許久,雙拳緊握。氣流——被他的大腦驅動,不斷沖擊他的嘴唇,從外看來,他就像一頭在噴氣的公牛,随時都可能沖撞上前。見狀這些問話的男人隻能眼神詢問領頭。他示意他們繼續維持原樣。此指令使他們如坐針氈,而他——這個被問話人,情形卻也說不上好。從腹部接連湧上來的酸氣和污穢幾乎要将他的頭腦撬開,大約隻是片刻的松懈,他已開了口,悶聲悶氣,粗犷嘶啞。
“老子不知道。”他說。
問話人不解其故;而他在話音落下的瞬間就擡起手,力道極大地扇了自己一掌,如此強烈而不加抑制乃至他的臉頓時半紅半青,而頸都因此舉扭了過去,肩膀顫抖,像自己将自己打到窒息。
衆男人又後退。
他眼神筆直,瞳孔顫抖,人見之恐懼。
“我操,你他媽瘋了吧你,阿醜……”
問話人道。他已決心放棄任務,畢竟這看上去非他所能,轉頭向領頭問詢下一步措施,卻看那窗邊的男人——站了起來。
他識相且如釋重負地後退了,帶着自己的幫手站到領頭背後,給他形成了一堵富有壓迫力的牆,環繞着這個坐着的男人。
“不要打架。”老闆又說。
沒人回答。
影落在這坐着的,自己打了自己沉重一巴掌至于現在還歪着脖子的醜男人身上。
“——你是什麼意思,阿醜?”
領頭問。沒有回答。他的頭緩緩擺正,眼上翻,又顯出先前的喘氣痛苦狀。“阿醜,你個衰貨,哮喘啊。”一跟班說。他沒有回答。他渾身發力,站了起來,而影子,似頓時從他身後生長出來——這情形相當奇怪且隻在瞬間,至于對面的影子和威脅幾乎完全被他的那陣吞噬了。他向前一步,張開口,像食腐爛的棕熊,口中噴湧着腥臭而灼熱的氣,合着扭曲而擰緊的巨大的醜陋的臉,撲在領頭身上,兩人胸貼着胸。
“——老子說了,”他嘶吼道:“老子不知道。”
領頭挑眉。
“我覺得你不至于死一次變得這麼聰明,知道事情會失敗去當間諜——現在告訴我你那天晚上幹了什麼,有什麼目的,否則——”
他沒說話,因他面前這醜男人擡手,用力推了他一下,兩人驟然發力,像兩塊鐵碰撞。
“别打架!”老闆尖叫。
她預期中的事沒有發生。醜男人隻是将那領頭男人撞開了,然後大步,帶着種讓人想避開的粗野和寬闊拉開門,走出餐館,走向街道。夏日南部的陽光灼熱滾燙地照在他身上,讓他像被皮膚燙傷,讓他的頭腦像融化。他重重合上門,帶着他——不理解的粗重欲望,粗野心态和——漩渦——不知怎麼,出現在他腦内的漩渦和信息,向前走去。他擠開人群,向自己的工作地點去,他看見人群避開他因為他又醜又髒,他聽見他的工友對他吆喝讓他“長點眼睛”;他咬緊牙關,将渾身的憤怒,困惑和不适都壓進身體的運動和壓縮中,不停地操縱,壓榨,耗費它。太陽在天宮中行進,汗水在地上成河,不多時,終于有人無法視而不見了,接連開口:
——你怎麼回事啊,阿醜?受什麼刺激了?
——再這麼幹你得暈過去,快下去。
——幹這麼急趕着去死嗎?
他已運完了最後一袋貨物,用一種扛鼎的姿勢和猙獰的面孔将貨物放在馬車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體力或者某種綜合的精力已到了極限,因為隐約,他的某種經驗似告訴他——這樣的工作算不上什麼,但經驗和實際又大不相同,自然叫他困惑。當他放下貨物整個人也險些踉跄跌倒落下地面,好險用手撐住了,但那手臂也已酸澀如石。沒人幫他,衆人隻看着,眼中話語湧動。他倒應該看出什麼,但做不到。
他憑經驗,走到工頭那;憑經驗,他伸出手。
“今天不發工錢。”那男人說,沒看他,翹起腿。
這時,那陣從腹部噴湧上來壓迫腦海的穢氣又起來了;他的嘴唇翕動,想說話,而他的面孔猙獰,願抑制。他猛然扭過頭,在工頭狐疑的眼神中,走向街道,鼻孔噴氣。
操。他的——身體,想說這個詞。這個詞,這些污穢的詞語對于這類身體來說有多麼龐大的抒發效果!一個詞就像一滴靈藥,用渾濁的水洗渾濁的身體——他全身上下都想說它,就像他渾身都想發洩和沉沒一樣——但——他。
他不想。
(他是什麼?)
這是個肮髒的詞彙;無言語可說,他隻是知道。它嚴重地亵渎了什麼,給了他難以言喻,不知其存在的悲傷和歎息——對他現在的身體和存在來說自然是很難理解的了。這個醜男人,走上街道,已做完工作,這時,身體又帶他走向另一處路途。每一處,他都不知道其緣由,而每一步都是如此分毫不錯,像他已在這過程中耗費過千萬次。大路消失了,如此是商鋪,馬車和成群結隊袒胸露背的男人,他擡起頭,朦胧而迷茫地四處望,可看見簡陋石房後穿着圍裙的女人,因陽光而泛白的牆下挂成成排的衣服,那下面,婦人軟而寬大的手臂抱着孩子,在和他對視的瞬間就驚愕,不适而不快地離開,露出她們的背部。四處都在渴望着陽光,但這擁擠的居民區陽光是這麼稀少,四處泛着些許淤氣和生活的味道,那些缺失的陽光在婦人的背上畫下圖案,他看着,徹底愣住了。
這兩個世界是多麼不一樣!
世界的秩序該怎麼維持……如此不一樣?當秩序,總是意味着等級的壓迫的時候?
他垂頭,捂住額。門和窗被那先前為他所凝視的婦人‘砰’地一聲關上了。他虛弱而有些慚愧地擡頭,聽那婦人叫道:
“看什麼看,挖了你的眼睛!”
他灰心地走了,并不很明确地知道他要去哪兒,隻是越走,就越聽到些聲音,說:
——阿醜回來了。
——阿醜來了。
然後:
——阿醜的婆娘,你男人回來了!
有一個詞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知道這個詞是‘妻子’的意思,而頓時,不明所以,并且令人感到驚奇,他粗野的醜臉上,幾乎像因精神違反了物理一般強行創造了出了一種說不出的溫柔和詭異。但無論怎麼樣,他的心,在這個方面,是好的。他的腳步向前,比先前多了幾分沉穩,少了些野蠻,因為他感到,‘妻子’,是一個非常好的詞。第二個漩渦在他腦海裡飛旋着,盡管不為他懂得,卻顯出始終如一的強大控制和必然——他想到朦胧的碎片,而這些碎片,總是不例外地,讓他平靜下來。他想到一雙手,一雙溫柔的眼睛,一種回歸和溶解。它在任何情況下都讓他冷靜,因為他知道他必須——要冷靜,才能回去——他必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