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多米揚。
奇瑞亞微笑迎道,身後跟許多軍官。她平目看她,不表鮮明态度,也不張揚,任由她帶入内。這軍官,穿着一件火紅的罩袍,張臂,将她們二人,和其餘人隔開,如此,走着,便創了一個私密的空間。
她将手背在身後,看奇瑞亞擡頭,仍帶微笑,許久,轉目看她,輕聲開口:
“你長得和你母親很像,安多米揚。”
她不回答,隻點頭。她将她帶至主席,請她坐下,如此位置,兩人可很清晰地看見出入會議室的人群。她站在她背後,為她找到那個姿态鬼祟,張揚,軍服穿得極松垮的軍官。
“那是塔提亞。”她笑。安多米揚看着,不驚異。她冷眼看那軍官的眼四處煩惱,無趣地動着,面無表情。她既沒有流露出對這情景的任何興趣,也沒有責怪奇瑞亞淺顯的聲明。她等着她繼續說。
她的本名,叫塔塔——我的叫奇牙。
她說;她的眼神變了變,仍很平穩,由着她繼續。
“你母親叫做安荜。這名字的意思是黑麥,因為她家的農田裡,種了很多黑麥,并且她的頭發随母親,是深黑色的,在東部并不常見。”她柔聲說,手指靠在她身後黑色的發辮上,觸感使她不快,但她不曾發作,隻是聽着,奇瑞亞似傾身,歎息。
“我們是那兩屆唯五個來自納希塔尼舍的士兵,因為口音怪異,又不習慣西部的生活,很顯土氣,被稱作,‘東部五鄉人’——真是些遙遠,明亮的少年歲月,是不是……”她呵呵笑了,眼掃過七其下衆多軍官,似從那張張已衰老的面目中,看出過去的樣貌。
她聽她沉默片刻,呼吸都靜了,繼而,長長地,飽滿地,感慨:
“啊。”她聽她歎,誇張而真實:“我的姐妹,我的戰友們。這麼多年後,終于又坐在石作的房子裡,遠離海島酷烈的陽光,四散天涯的困惑,重聚在一塊——可惜你母親不在。”她的聲音細了,手從椅背上擡起,向面上。
“可惜你母親不在——可惜,安荜,這個從來認真的隊長——像我姐姐一樣,比親人還要親的人,不在這裡——安多米揚。”她忽說,将兩雙手,鷹爪般地驟然落在她身上。這刺激和鬧劇對她冷靜的頭腦來說也太過了,成了一種玩弄和侮辱,故她兇狠地擡頭,企圖用那藍眼警示這‘鬣犬’,卻真實一愣,隻看她垂下頭,在她臉旁,深深望進她的眼中。
她看見淚水從奇瑞亞空洞,形狀優美而兇殘的眼中落下。安多米揚怔愣,甚至震撼,看着她,見悲傷,不知真假,竟似轉瞬間将這個女人吸幹,至于空洞了。她沒有動,在驚訝中,聽她開口:
“你,安多米揚——我的戰友,我的姐姐,安提庚的孩子。”她感這‘鬣犬’粗糙的手撫上的她的臉,聲音很輕,卻極深:“你的姨母是個‘鬣犬’,你的母親亦然。流着古代最偉大君王,‘藍眼王’的血,又有那聖劍在手……”
她眼神忽淩厲了,擡身掙紮:“那劍是你的主意……!”
她微笑,沒有停止,聲音傳來:
“注定要平定我們之間不足道的糾紛,将統一和輝煌,重新帶到這水原王師之中……”
她猛然擡手。奇瑞亞閃身躲開,正此時,二人前,長桌盡頭,騷動忽起。她回頭,見門口人群散開,兩個穿最高級官服的人影前來,正是昆莉亞和維格斯坦第。奇瑞亞見狀微笑,更退至一旁,不再提先前的話,隻坐下,神色泰然。
“會議要開始了。”她對她說。人群漸落座,安多米揚凝視她,知她所言不虛。她沒有說話,别開目光,調整呼吸,待着會議的開始。她擡起頭,見昆莉亞落座她正對面的位置,對她點了點頭。
“……我的戰友,諸位将士們,很高興今日能終于得到機會,對面相談。自大龍戰以來,諸部動員頻繁,南北遷移,設計屯兵,部署戰略,各自繁忙,難得時間總軍相會。”
議會鈴一響,隻看四處無聲,那主座上的将軍離座起身,未見任何遲疑。昆莉亞環視四處,目光誠懇,衆軍官擡頭,氣氛可見她威望頗高。她先表達對與會衆人的敬意,又總結一年來軍事情況,言下慶幸:
“自重組‘鬣犬’,我知道諸位時刻在為對外作戰準備,凡曆九月。一月前,部分自沃特林和勞茲玟公領的軍事組織乘異常天相,于王女生産時欲突襲達彌斯提弗,也已被化解,如今,又逢合約簽訂,我軍一年來的軍事任務,可謂圓滿結束。從沃特林撤退到雲帕離海戰,達彌斯提弗的防守,皆是行動有素,頗顯軍風,我作為總指揮官,在此向諸位道謝。”
衆人欲鼓掌,她卻擡手,搖頭道:“諸位不必以掌聲敬我,我受之有愧。”
席間又是沉默。昆莉亞亦垂目思索片刻,深吸口氣,再度開口:
“戰友們,如今相聚在此,想必我們所有人都是感慨萬千——距上次這樣公開,作為王軍所屬的會議,似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是三十年了。”她張肩,對四處‘鬣犬’,神态懇切而複雜:“我們都曾為‘鬣犬’,故知傳統。‘鬣犬’軍制,總指揮官稱‘皇後’,我卻不敢代行此職,絕不以此相稱,幾月來,頗引非議,此事我心知肚明。但這非是我無意疏忽,而是意下,不願稱己為,‘鬣犬皇後’,因為到底,我在繼承者之戰時,就退出了‘鬣犬’。”
她笑笑,神态十分坦然,席間神色各異,昆莉亞複道:“諸君仍保留曾經制度,一聲号召,便願舍身來助,如此表現,我怎會不知,我這舉動,會引各位不滿?諸位當初使我為總指揮,乃是尊重我作為孛林軍務大臣的經驗,尤其是,”她擡手,撫上胸口:“曾經存在于此的,那顆龍心。”
她但說,無人回應,應她所言。昆莉亞将手放心口,更顯胸膛寬大堅硬:
“如今,外患稍解,我可冒險擾亂軍制,與諸君公開提出這問題——軍中不服,不滿意我方針導向的将士越多,尤其在新舊軍隊文化上。若以軍法處置,則置難太廣,如今又是急需人手之時,我心不忍,情形也不允許,若不處置,我作為總指揮的責任,又是未盡。故而,在我和諸高級軍官商讨後,決定辭去總司令一職,轉交于對于我軍來說,更合适的人選。”
人皆擡頭。昆莉亞放開手,别目向前。
她同她對上雙眼。她見她對她微笑。
“——這位後起之秀,諸位必已聽過了。正是由于她的付出,沃特林的民衆才得以撤退,也是因為她的機警,阿斯-墨難拿的海戰才大獲全勝。現在,經諸方讨論,軍部決定,将總司令一職,交給她。”
她擡起手:“美斯明閣下。”
視線緩動,四方士兵目光跨過成排人群,皆向她來。她閉上眼,感血管搏動。她再睜開眼,極緩慢,看見四角的燈光;那燈光,奇怪,也看向她,照亮她那一雙銳利,沉靜的眼。
藍色。
這眼的形狀,神态和色彩,都給那些老士兵以震悚——記憶似說着她們在何處曾見過這色彩,理智又說,不當。正當衆猶豫,她已雙臂用力,從椅中起身。腦後的黑色發辮垂落,深藍的長袍傾灑。安多米揚.美斯明站會議桌旁,環視四處,沉靜有之,寒傲有之。衆皆噤聲,聽腦海中呢喃,歲月穿越生死的回響。
她見衆人的神色多是審視,怪奇的,甚至有些恍惚。她既不堪奇瑞亞的團體,便尤其注意到一雙格外靈動的眼,在似千人一面的圖像中,出現一個會動的畫中人。
塔提亞。她注意到她,見她對她眨眼。安多米揚不經意,竟險些揚了嘴角,緊繃感去了大半,又收回眼,看向四處。
“——我向你們承認,是奇瑞亞大校對我正式提出了邀請。”
她簡短道,語氣平淡:“我年紀仍輕,但也在商界行走多年,而相比,諸位也知道,這也可以說,是她的派系,引我入内。依常理,我似應對她們有些敬意,聽些建議——但,如今我便坦誠說了:我無意聽從任何人的擺布。”
她擡起手,不理會衆人反應,目光淩厲,朗聲道:“我母親是個‘鬣犬’,我自幼,也難免聽到些關于‘鬣犬’的傳說,而,十個月前,我在沃特林,親眼看見了‘鬣犬’的威勢。有龍血在身,你們是支縱橫天下的軍隊,誰都不會否認,但現在,龍血已不在了,恐怕不止是軍隊本身,天下人都在問——‘鬣犬’,這個曾經支撐,統治過蘭德克黛因一千年的軍隊,何去何從?”
她将手伸向桌前衆人,可見四處神色。正在她眼前,昆莉亞苦笑望她,眼神寬和,似有鼓勵。軍官神色緊繃,似不知她接下來要說什麼。她閉眼,深吸口氣,道:
“我同昆莉亞閣下一樣,也不會承下‘鬣犬皇後’的職位。”
席間,可想見,生些微動。
“安多米揚。”奇瑞亞在她身邊輕聲說,她沒有理會,放下那手,按在桌上,同衆道:
“我深知你們許多人對舊日的制度,對過去‘鬣犬’的軍事傳統,有深厚感情和崇敬。我在喀朗闵尼斯的海岸看過,現在,我也在你們眼中看見。你們,不但不害怕使常人退卻的生死鬥争,反趨之若鹜,隻願與之融為一體,向這個軍隊絕對的首腦和象征,承載了嗜血和死鬥的化身,‘鬣犬皇後’,獻上忠誠。”
桌旁神色已有不滿,她卻迎上,深吸口氣,複開口,聲音低了些:
“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母親每天清晨都向女神像祈禱。”
她的手扣着桌面,而聲音也送困惑向四處;衆軍官不知她願說什麼。她垂下頭,讓發掩蓋目光,聲音,不免苦澀了:
“我問她,為什麼她每天花上這時間在神像前,而不去做些實事——我不是那類生來溫良的孩子,諸位,我向你們保證。我不是那類會在見到血的時候對你們哭喊,我不明白的人。我是美斯明家族的繼承人,這血流淌在我的血管裡。我問她這是為什麼,她回答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