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擡起頭,眉峰凝在一處,雙眼是使人無法移開目光的銳利,凜然。
“她告訴我她隻是因為她曾是個‘鬣犬’,忏悔。”
衆軍官沉默,但其面上的表情是多麼富于變化和繁多的傾向,像一筆巨大的紅痕被劈在了畫布上,流淌下不盡的絢麗色彩。無序地飄搖向四處。她推開椅,在桌前踱步,向兩旁人訴說:
“不是因為她殺了,傷害了某一個人——不是因為她也經曆過選拔儀式,像你們或許每個人一樣,都在不曾飲下龍血時,就殺害過一個男孩,”她張開手,平靜,而富魄力,沉厚韻律地講述此事:“隻是因為她曾是個‘鬣犬’。”
桌面一響。前後左右上下的眼都被召回,到她在桌前的身影上,莫能移開。方是此時,她已做到牢牢吸引衆人的注意力,而這百千冗雜的心緒,似都無法攻破她那層深藍的防線;她的精神仍是平穩而高昂的,淩駕衆軍官之上,故,她能向她們講述,而不是,被她們淹沒。
“小侄女長大了。”塔提亞踱步到昆莉亞背後,手撫下颔,笑着對她說。坐在椅上的人合雙手,也浮現一絲極淡,欣慰,去卻不免悲傷的微笑。
她真的像安提庚些。她對自己想,閉上眼,聽安多米揚說話。
“我母親向女神忏悔她揮動過的刀,因為當她揮刀,她不是為了自己清明的理由,不是因為自己的理性,讓她不得不揮刀——隻是因為她是個‘鬣犬’,身在這個要求她無畏,無悔,不會勞累,不會退縮,不用質疑,隻用一切手段,掃清障礙的制度中。是這個制度讓你們,在大龍戰時能從喀朗闵尼斯殺出一條血路——是這制度讓我們女人鎮壓了男人一千年。忠誠,勇敢,冷血,兇殘——這就是‘鬣犬’。有源源不斷的龍血,你們不需要依靠與任何其餘機構和存在的合作,隻有奔馳,自由,燃燒的身體。我理解我母親的愧疚,”她揚起頭,一字一句道:“也理解你們的留戀。”
席間寂靜。她閉眼,沉默,繼而站直身,如對選民般,莊重道:“但,無論是愧疚還是留戀,那時間已過去了——那是個屬于舊‘鬣犬’的時代。而我,”她張手,再握緊:“屬于最善變通的那類人——我不是什麼良民善人,不知什麼宗法慈律。我是個商人,諸位,然而即使是我也知道,何為不義之财,何為正道,何為邪道。我無意評判過去曆史,将那交與學者作家罷,我們活在現在這一刻,注定存在曆史之中——我來,是為向你們傳達,新生的必然,這就是為什麼,我不會稱自己為‘鬣犬皇後’。”
“這稱呼,會随那個依靠龍血的軍隊被埋葬。龍心乃是兇暴的邪道,我們團結在厄德裡俄斯殿下的号召下,不久是為了将它從世上去除麼?厄德裡俄斯殿下不願稱帝,那她的将軍,自然也不像過去,是女王的‘王後’。接受吧,諸位将士,如果你們日後遵為我首,”她高聲道:“你們就要接受那時代已随海浪逝去,如我母親未盡的希望,埋藏在我們身後的真真假假的曆史一般——我們隻能前進,故而要舍棄冗餘,成就新生。”
“你們會有更磊落的制度,不以殺戮和服從為選拔把杆,而以守護與能力培養新兵。龍血從你們身中去除的力量,我們會以武器和機巧補全。未來是你們學會變通的時代,也是屬于我們——新‘鬣犬’的時代。”
安多米揚道。這時,衆軍官,那些自卡涅琳恩時代開始就穿着這身軍裝的中年女人,面上浮現的已不僅是作為‘鬣犬’的義憤,甚至還有些極複雜,混合着童真與固執的迷茫。
怎能不如此呢?她看着她們——看着這些一生都生活在這種嗜血和狂熱中的女人,就像能看見她們當初還年輕的臉,來到軍營之中,再也沒有離開……
人生紛纭,她看着,目光冷靜,含着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的悲涼。但,終于,她下定決心,擡起左手,再次開口:
“仍然——盡管我是新軍的首領,我不會将這支軍隊一切傳統都抛棄。我會保存它——而由此,你們也會知道,我會留下什麼。”
聲音平靜,但洪亮。衆人目光向她,看她舉起左,放在右胸上。衆不知她要做什麼。
她環視四處,面露笑容,開口:“以血的奉獻開始,以血的流逝結束。”
她道。這是一句僵硬的翻譯,解釋——翻譯自古梅伊森語。像巨石入海,在墜落的時刻,尚是寂靜的,但破開水面上,不可避免的有巨大,不斷的響聲。
她轉頭。她看見許多目光,閃爍,泛着淚光。
“——将軍!”
後排,有個‘鬣犬’站起來,激動地叫道。身邊的人去拉她,但不可避免,神情亦松動,悲苦與激昂交雜,極難分明。她見狀微笑,點頭道:
“正是。諸位,你們會知道我将保留什麼——知道我對你們的尊重。”安多米揚擡頭,看向天頂:
“我尊重你們為維護和平做出的一切努力。我尊重你們付出的生命和歲月,因此,我将保留這誓言。任何投身戰争的人都應該知道,無論我們遵循什麼樣的制度,戰争是戰争,所求,必然是這滴血。”
腦海中,忽閃現那道曾關愛她的身影。安多米揚不可見地歎息,閉上眼,靜待思緒飄散,心中複歸平靜。
“——我母親遵守了她的誓言,”她輕聲道:“我也會尊重我的。”
——衆位将士們。她道:
我在此宣誓,就職新‘鬣犬’的總司令。
聲音靜默地傳開,承着那句簡短,回文的古梅伊森語。
“今日如此,末日亦然。”安多米揚.美斯明道:“以血起誓,血盡乃還。”
片刻,大殿中沒有任何聲音,人群似僵硬了,直到一聲刀出鞘的聲音喚醒衆軍官警覺。上下四處,都可見那紅刀在燈光下反射的血光,折射絢華。
“以血起誓!”
拔刀人大笑道。塔提亞将腿扣在桌上,高舉紅刀:“怎麼了,姐妹們?”她對衆人道:“我們多久沒有這樣聚在一起了——你們不是很懷念這誓言嗎?現在,有了這機會,怎麼不高興了?”
她張手:“一起來啊?”
“以血起誓。”
接着的是個低沉,平和的聲音。昆莉亞輕推座椅,從中起身,擡手撫上心口,垂目道。
“以血起誓。”
安多米揚側目,隻見奇瑞亞也從椅中起身,遠遠,望昆莉亞和塔提亞。随這三人起身,成排軍官亦随之起身,那些非‘鬣犬’軍官的與會者,譬如維格斯坦第一類,頓被這紅色的聲海淹沒。
——以血起誓。
——以血起誓。
——以血起誓。
聲音無盡,漫長,如風般傳開,将衆人凝聚為一體。安多米揚,感她如被漩渦拉入其中——這誓言有莫大的力量,千真萬确。她确實在發下誓言的時候,進入了她們之中……
她擡起頭,看見塔提亞的眼,閃爍灼熱的光。她掃過這些悲傷,酷烈,堅定的眼,聽見那驟然爆發,空谷傳響般的聲音。這些女人,無論這三十年身在何處,在孛林的軍桌邊,遙遠的海島上,藏匿在市井之中,都睜開眼,擡起身,進入其中。她看見昆莉亞棕色,慣常溫和的眼睛,染上鋼鐵般的色彩。
紅刀下砸,扣入長桌之中,像戰場的号角,塔提亞高舉左手。
——血盡乃還!
她叫道。紅浪在最高處,刹那破裂。安多米揚眨眼,見大門口,有個人影,像個黑色,沒有面目的信使,向她走來。而,恐是此夜第一次,她感膽寒。她仍維持着那端正而堅硬的姿勢,無法後退,無法前進。
她看着;紅浪破碎,聲音轟鳴殿内,光明都随之迸發,吸納衆人的共鳴的呼聲。她聽見裡面金振玉碎裂的嗡鳴;她聽見其中萬馬齊鳴的撕裂。那些哭聲,笑聲,怯懦和猶豫,被紅浪勢不可擋的沖擊揉作一處,留下這些擡頭,鐵般的身軀。
“血盡乃還!”
衆‘鬣犬’宣誓,手撫心口,聲嘶力竭。如此聲勢,三十年來,還是第一回。安多米揚長久看着;紅光在她目中燃燒,像海原的野火,憑空煊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