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芷瑤轉身時,石榴裙擺掃過王逸塵天青色衣角,在他綴着銀線卷雲紋的袖口染上一縷蘇合香,淡淡的香氣萦繞在鼻尖。
琉璃風鈴被穿堂風撩起第五次脆響時,馬芷瑤瞥見父親擱在黃花梨扶手椅上的食指輕輕叩了兩下。毫無意外這是對她的肯定。
這是馬老爺慣常壓下笑意的小動作,綴着翡翠扳指的指節在晨光裡泛着溫潤的碧色。
此時在角落裡的王逸塵晃晃起身,王逸塵起身時帶起一縷沉水香,香氣清幽,青玉酒樽在指尖轉出半輪明月:"《考工記》有雲'觀器必辨其僞',今日方知誠不我欺。"他目光掠過馬芷瑤裙裾上漸幹的酒漬,袖中忽然滑出一柄象牙骨折扇,扇骨的光滑質感在手中流轉,"聽聞貴府藏書閣有米芾《蜀素帖》摹本,不知可否借來與這《秋山問道圖》對照品鑒?"
馬文才手中的檀木扇骨發出細微裂響。
他正要開口,忽見馬老爺沖他微微搖頭——這位素來偏寵侄兒的叔父,此刻正用銀匙舀起一勺蟹粉酥,穩穩放在馬芷瑤面前的越窯秘色瓷碟裡。
"表哥莫急。"馬芷瑤指尖撫過冰裂紋茶盞邊緣,觸感細膩,忽而沖廊下拍手,"取十方素絹來,再備松煙墨、狼毫筆。"她轉身時雲肩上的蘇繡蝴蝶恰巧停在王逸塵袖口的銀線卷雲紋上,"既然要賞畫,何不玩個'添筆成趣'的遊戲?"
衆人還沉浸在馬芷瑤識破假畫的驚歎之中,一時間席間議論紛紛,嘈雜的聲音在空氣中彌漫。
馬芷瑤見氣氛正熱,眼珠一轉,便有了新的主意。
當第三位貴婦人将添了黃鹂的山水畫笑倒在侍女肩頭時,馬文才終于按捺不住:"這般兒戲豈是待客之道?"他故意碰翻盛着玫瑰露的琉璃盞,"表妹若真通文墨,何不對着這滿園秋色即興作賦?"
"文才!"馬老爺的茶盞重重落在案上,震得青瓷蓋碗裡浮沉的君山銀針蕩開漣漪,茶水晃動的聲音清脆悅耳。
他身後那架紫檀座屏風上嵌的螺钿鹭鸶突然晃了晃眼睛——原是馬芷瑤的珍珠耳墜反射的日光。
少女忽然提起石榴裙擺跨過滿地狼藉,護甲套輕輕敲了敲影壁旁的白玉棋盤,棋盤的質感溫潤如玉,"諸位可見過'玲珑局'?"她将黑白雙子擺成北鬥七星狀,"這玩法需得七步成詩,落子處當押詩眼。
王公子可願執黑?"
王逸塵指尖的白子"嗒"地落在天元位:"'星垂平野闊'。"他望着少女驟然明亮的杏眼,忽然想起半月前在書院藏書樓瞥見的場景——那時馬芷瑤正踮腳去夠頂層《夢溪筆談》,鵝黃色披帛掃落了案頭硯台,濺在裙角的墨迹恰似此刻酒漬形狀。
當第七枚棋子叩響棋盤時,禮部尚書夫人腕間的翡翠镯子突然滑到小臂。
她渾然不覺地撫掌笑道:"這'月湧大江流'對得妙!
王公子這'湧'字,倒讓我想起上月秦淮河燈會上......"
"夫人謬贊。"王逸塵耳尖又泛起薄紅,卻見馬芷瑤忽然将發間金鳳钗往棋枰上一拍:"該收官了!"東珠墜子晃悠悠掃過棋局,在白玉棋盤映出流動的光斑,"這局該喚作'璇玑圖',改日繡在帕子上贈予夫人可好?"
不知不覺,日頭漸漸西斜,餘晖透過窗戶灑在衆人身上,暖暖的光芒照在皮膚上,仆人們也開始在角落裡悄悄整理杯盤,杯盤碰撞的聲音隐隐傳來。
宴散時暮色已染紅琉璃瓦,馬芷瑤倚着朱漆廊柱看小厮們收拾殘局。
忽然嗅到一縷柏子香混着新墨氣息,清新的香氣沁人心脾,轉頭見父親負手立在暮光裡,官服上的孔雀補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明日辰時來書房。"馬老爺擡手拂去女兒肩頭不知何時沾上的桂花瓣,花瓣的輕柔觸感讓人感到溫馨,袖口露出的《曆代書畫考僞》書角驚飛了檐下白頭翁。
他轉身時,官靴踏碎的夕照裡分明落着半句:"......把《齊民要術》第三卷帶上。"
王逸塵的馬車駛過垂花門時,車簾忽然被秋風吹起一角。
他看見馬芷瑤站在金桂樹下,正踮腳去夠高處的花枝,石榴紅裙擺掃過滿地落英,腳下的落花發出輕微的聲響。
那枝桠間漏下的月光突然晃了晃——原是少女發間的東珠墜子,将暮色攪碎成一池星子。
而在影壁後的陰影裡,馬文才碾碎了掌心的桂花,桂花的香氣在指尖彌漫。
他盯着青石磚上蜿蜒的酒漬,突然發現那痕迹竟像極了一尾躍出水面的錦鯉——就像三日前他在父親書房外聽到的,那樁關于江南鹽引生意的密談時,窗紙上投下的剪影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