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着雪腓獸走,它才三個月大,就會抓耗子,抓蛇,抓蠍了。
瘴林這段路是我近年來走得最清楚、最輕松的。
我終于知道往前該走到何處,該走到哪裡去了。
我穿過瘴林邊界,就看見一老一小兩個男人采藥。
假裝暈倒,假裝奄奄一息,隻為吸引他們的注意。
老的那個假裝沒看見我,小的那個卻執意過來救我。
路上啊,聽說這個老人是新的藥王。
這個小的便是辛夷師兄。
無相陵過蟒川,到靈蛇蟲谷,到藥王谷,若走官道,不過三月而已。
我卻如在地獄被烹過一遭。
烹滾了約有六個月。
……
藥王谷,好人多,大家對我關懷。
可我不相信任何人,我的仇人之一,可能隐藏在任何人中。
我害怕自己亂編的身世有破綻,幹脆閉口不語,裝啞巴。
更何況,我真的很忙。
誰像我,每天晚上翻來覆去的夢魇,恨着這個世界。
朝露晨霞的人間,原來有如斯似水長,荒涼恐怖的夜。
那嗔恨嗜血的大力士,頭戴兜帽的神秘人,聲音沙啞的敏感鳥人。
他們抓到父親,父親死了嗎?
他們為什麼要血晶煞,想求得什麼。
林伯伯到底有沒有出賣父親。
血晶煞如此奇異,闾公憑什麼要把剩餘蠱種托付爺爺?爺爺又在哪裡。
若是所有人知道血晶煞之奇異,會發生什麼?
除了琢磨這些問題,我仍常想起小沙彌死去之前說的那句話。
十方世界,真的有蓬島嗎?
母親一生善良,會去那裡嗎?
我要去找她。
隻是,我要先報仇,我想了一萬種複仇方法。
可是,要能報血仇,大概淨無穢垢之地,再無我容身之處。
(八)
藥王谷太熱鬧,來往病人掙紮求生,陪同家屬有哭有笑。
我冷眼看過太多受病痛折磨的人,讓我有時分不清,和他們比,誰更慘。
而藥王谷同門,腦子正常,和未央宮、慈航寺的人差不多,皆不是又兇又邪奸惡狠毒之輩。
藥王給我把脈,師兄勸我吃藥。谷中溫柔的姐姐們看我瘦弱,有好吃的都先給我。
我卻很想念家裡的廚子叔叔。
他和藹的笑容總是帶着酒窩,一雙可愛又圓鼓鼓的手格外靈活,能将面團捏成兔子模樣。
多麼好的一個人,什麼也不知道。
大力士也要殺了他。
我再也吃不到他做的炸乳扇鹵餌絲舂米線酸木瓜魚了。
無所謂,反正從此萬千食物味道,對我都一樣。
我沒有了味覺,吃食隻求方便。
雞湯與黃連,幾乎也沒區别。
慢慢地,我沒有以前那樣瘦弱。靠夜裡撿着記憶裡殘存的那些暗箭輕功口訣,勤加練習,也希望自己更茁壯。
藥王總暗暗打量我,我都知道。
有一天,他突然将我帶去一間密室。
他竟然指着一幅畫像,問我:
你認識未央嗎?
你和她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
他可能見我容貌相似,年紀相仿,賭了一把。
畫像上的女子,形若神女,立于畫舫之上,臨江川而飄水袖,眉眼栩栩鮮活。
畫她的人怎能料想她的結局,是被橫劈肩肋而亡。
我打量了藥王很久,第一次對他開口說話:
“我姓白,”
“我叫白蕪婳,”
“我是未央宮少宮主。”
“你是誰?”
“你怎麼會有她的畫像……”
我泣不成聲,說一句,歇一氣。
“她,是,我,母,親。”
說一字就忍不住掉一串眼淚,才勉強說完。
藥王平時那國字闆正的嚴肅臉,此刻咧成一張大口,哭相難看。
“我是你舅舅。”
我講着被滅門經過,才說到一半,他已經哭到桌案上蜷成一團。
藥王指着畫像之人,說:“你母親出身濯水仙舫,天下第一的美人。原本我就不同意她嫁給你父親那樣的門派。還好,你和她長得好像。還好,你還活着。”
原來藥王也不是有血親的舅舅,否則我怎會不知道。
他不肯提太多與我母親的往事,說等我長大了再告訴我。
藥王還說:“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父親,我們為她報仇。”
我說,我有父親。
藥王就說,那你從此後,便叫我師父吧。
師父舉辦了一個燦爛的晚會,升騰焰火似在告慰天上亡靈。
他在所有弟子面前宣布,說要收我為養女,也是關門弟子,以後藥王谷是我的。
以往關心我的同門,此時都用異樣的眼光看我,再也不同情我了。
可我又何懼他人怎論,由他們啊!
師父問我,你想叫什麼名字。
我說,随便,但師姐不可以叫蕪華。
師父說,好,那蕪華改名。
蕪華師姐的脾氣也鬧得很大。
我轉念又想,太過在意,便是着相。
隻會妨礙我的計劃。
便讓她叫蕪華吧。
反正飄零已久,無人會再深究我的姓名。
(九)
師父說:“你母親幼時,待人親切,善解人意,笑容極美。你卻沒笑過。”
“你在人前,就叫長樂吧,前緣苦業當夢一場。餘生還長,歡樂無盡期。”
如何能當夢一場。
我讨厭這個名字。
我明明長夜睡不着,白天又困,給我開的安神藥,全沒用。我還試圖用催眠術迷暈自己,一樣是睡着了反複噩夢。
能樂嗎?
有天外面鬧哄哄的,我反而在曬太陽時睡得很好。
老天獎勵我夢到未央宮,那些我抓不住的眷戀。
瀑布小譚,黃莺蝴蝶,仙鶴雪貂,狗狗貓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