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紅豆大小般血紅晶透的藥丸,像在我體内種了蠱。
大蠱吞噬小毒,疼入骨血心髓,比我之前中的毒要疼萬倍。
有時我像被冰封進泥牆中,心髒每跳動一下,便像被合攏的牆體擠壓變形;而後刺痛,如無數細小火針炙療,刺入每一寸肌膚。
迷糊痛苦之間,我做着繁花般多樣的恐怖噩夢。
有一個夢中——我是這世界上最貪婪的蟾蜍,距離萬千金銀就差一步,唾手可得,卻憤恨與我争搶的小蛙們,他們根本無力守護寶物,卻還癡心說夢。
我要殺了它們,我能殺了它們。
直到我聽見僧人撞鐘。
鐘經頌缽從怖憂中渡我。
原來是疼痛令我夢中嚎呼驚叫,尖恐之聲引來衆僧。
高傲的父親願意為我下跪,僧人願意救我。
僧人為我抱來棉被,端來清粥,破戒尋肉,熱水沐浴。
可惜我已經不懼寒熱,也沒有味覺了。
從此,觸覺味覺都消失了。
觸冰水如沁泉,沸焰如淺溫。
嘗菜味似嚼蠟,肉味似鐵鏽。
七天後,血煞初成,我脫離了生命危險。
好歹是江湖門派,不是修仙宗門,我也沒有變成什麼猙獰魔物,看起來與尋常無異。
但爹爹說,其實隻成了一半,還有一半,書太厚了他記不住。
這一半已經夠了,我已是百毒難侵之身。
不要再貪心另一半。
另一半是什麼,我也很想知道。
(四)
爹爹說,他們不會放棄血晶煞的。若知道我們還活着,便會一直找,所以要假裝我們都死了。
爹爹在懸崖邊布置逃生軟藤陣,我不疼時也要幫他搭把手。
我們至今未搞懂滅門的仇人是誰。
爹爹說,可恨自己常年身在谷中,不認識他們,猜不出門派。但無妨,一個身高九丈,另一個被我傷了瘸了,還有一個形如鳥人。
總會知道。
我這些日子因夢魇變得惝恍,問爹爹:會不會是晉江商盟的管老三幹的?聽你們常提起他。
他輕撫我頭,讓我别亂說話,管氏一族正得發邪,一有風吹草動,便進行整改,是不敢對血晶煞動歪心思的。它家的書正道之光,他也因此才受到教化,決議勸爺爺不再種那些花草……
是啊,連話本中有些詞彙都隻能‘口口’替代的管理員們,又怎敢肖想血晶煞呢?
這些日子爹爹又猜測,林伯伯是隐藏壞蛋。
但是他總不肯信,各種說服自己:不是,不會,不應該。
可這世界上好像隻有自己和林伯伯,知道血晶煞在無相陵了。
越想越挫敗。
爹爹說,以後不要輕信任何人,除了他永遠愛我。
那是我一生最後幾天擁有爹爹的日子了。
天上有夜枭盤旋,黑衣人如期而至。這次我們已做好準備,可衆僧還未晨起。
曾為我熬過熱粥的小沙彌死得突然,安慰我道:
“人世不過一座鐵牢籠,幻化的安樂巢罷了。”
“他們身中五毒心,貪嗔癡慢疑,蒙蔽了本心,甘願為奴隸。”
“你别哭,今日隻當我抽身出泥殼,去十方世界蓬島掃花,行善之人,來世自有相見之機。”
爹爹又為我殺上一遭,他武藝實在不算精絕,沒有大俠客以一頂百的内力,不過是一手暗器使得還算出神入化,能伏擊二三來人罷了。
我見這廟頂殿眉,名曰“慈航寺”。
此刻被砸得隻剩半角斷檐牙,佛像殘身立。
可惜慈航不可渡我命;
萬卷妙法不可渡我命。
渡我的,是母親父親,我家滿門性命,與善良衆僧肉身而已。
父親跟他們拼到最後一絲力氣,帶我到那早布機關的崖邊,說要跳崖的時候,他卻沒跳。
——他把我推下去了。
縱是有準備,被父親那雙隻會輕撫我頭的手,重重一推的感覺,還是很殘忍。
父親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是:
“他們,我能殺幾個就殺幾個。婳兒,我要去找你母親了。你是我們拼盡力氣保出來的,你要好好活着……”
也不知這樣的危急關頭,他怎麼能一下子念出這麼多字,還不帶口音。
我沖他大喊:别留我一個人。字卻吐不清楚,隻覺身子下墜。
父親為我所設假障機關,軟藤綿延,三十丈一段。隻要我每段都抓住,便不會粉身碎骨。
我會一點林家教的輕功,更是不難。
(五)
重山萬裡,懸崖千丈,不及惡人之心般陡峭。
我在崖底流浪,從西南往東北走,從窮冬走到春日。
被芒草割破的傷口總是痊愈很快。靠無相陵養花、識草、馴獸的經驗,能讓我于密林得活。
密林裡總是下雨,百蟲啾唧。
開始我吃些山果菌蕈,不太頂餓,有時還會菌子中毒,但頂多高熱一晚,翌日便會自愈。
父親會暗器,摘花飛葉皆可傷人。
我也會一點,靠着這小小又不厲害的偷襲,能殺一些東西吃。
隻是,胎生的鹿兔牛羊,被殺時總有求生之色,
有如我家那些跪地哀告的無辜家仆。
那些惡人不肯放過他們,
于是我放過它們。
我在谷底怕極、恨極了鳥類。
夜枭撲棱棱驚飛,綠瞳倒映着崖底第三次滿月。
那雙綠油油又圓溜溜的眼睛一但出現,我隻覺和那姓胡的死鳥人眼一模一樣。
每次都讓我恐懼戰栗,從不例外。
後來天氣暖和,蛇蟲鼠蟻開始活動了。
這片地方應該就是父親說的,毗鄰無相陵的靈蛇蟲谷。
還好不是我看過的那些玄宗仙幻話本,沒有比人還高的蛇王蛇神出沒。即便有,也不會比那些黑衣蒙面的人更壞了吧。
尤記得一個山洞,白日見它幹爽宜人,半夜醒來發現有好多好多蛇圍着我。再往深處逃去,洞裡還有無盡的蠍子、蜈蚣、蟾蜍、壁虎。
我蜷在洞窟最幹燥的角落,看月光将蠍群照成流動的墨玉。腐土下埋着森白指骨,五種毒蟲在顱骨眼眶裡交纏産卵。
跟是誰的養蠱老巢似的,密密麻麻。
原本我做噩夢隻是夢見滅門仇人——那嗔恨嗜血的大力士,那頭戴兜帽的神秘人,那聲音沙啞的敏感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