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露對梁猴兒說的很感興趣,見他答應下來,當即邀請衆人去自己的匠作屋。
三人随之起身,裴燼也是此刻才知曉,原來除卻和他家相鄰的這戶,周家另一側的院落也是她的。
隻是那處院落的大門常年被一把大銅鎖扣住,平日裡不顯山不露水的,隻在兩座小院共享的那面院牆上鑿了一個小門。
幾人順着周行露的指引,從周家東廂直通到另一側鮮少對外開放的西廂房。
“這裡的東西比較多,還請小心些。”周行露走在最前面,手提着一盞精巧玲珑的黃銅燭台,昏黃的燭光照亮前面窄窄的一條路。
“這屋放的是家兄的書籍。紙張脆弱,不好見光,所以兩邊的窗牖都被釘死了,暗的很,當心腳下,可别摔了。”她邊領路邊解釋。
梁猴兒心中存着事,草草點頭。倒是付春山看着架上層疊排列、秩序井然的書籍,一時之間有感而發:“行綏老弟果然勤奮博學,不愧是十歲就拿下縣試案首的秀才神童!”
周行綏也就是周行露的同胞哥哥,如今在府衙當差的那位。
周行露輕輕抿嘴,似是習慣了縣裡人對哥哥的盛贊歎服,繼續提燈向前走。
沉默綴于隊伍最後的裴燼卻要想得更深些,銳利目光在那些散發着淡淡墨香與歲月沉香的精裝書冊一掃而過:這樣的書籍收藏量,絕不是一個江南小縣裡的普通讀書人家能有的!
聯想到少女特立獨行的言行舉止與層出不窮的機關巧思,敏銳警惕的江湖劍客再度緊了緊握劍的手。
三人繼續往前走,直至步入寬敞明亮的正堂。
不像藏書室中彌漫着久未人去的淡淡塵意,此處光線明亮,窗牖開着一條小縫,幾縷清風調皮地縫隙中擠進來,翻動茶幾上半開的一本雜書。
周行露吹滅燭火,自行前去牆角置物架挑揀要用到的工具,其他人則趁此機會,小心打量着眼前這個房間。
相比其他姑娘尋常閑适玩趣的小閣,周行露這個匠作坊實在太過特别了些
——沒有半張柔軟紗幔裝點的純白牆壁上挂滿了繁複的機關圖紙,屋子正中放的不是筆墨紙硯齊整的書案,而是一張寬大平整的深柞木工作台。
台面斑駁,縱橫交錯着切鑿痕迹,各式機關零件散落其上,或銅或鐵,或木或石。有精巧之齒輪,咬合緊密,轉動流暢,也有繁複之杠杆,支點巧妙,輕輕一撥,便能舉重若輕。
桌邊擺着一個沒有任何雕刻紋飾的木架,上面擺滿了各式匠作工具:有鋸刃如新月,斷金裂石;有錘小巧精悍,輕重适宜;有鑿薄如蟬翼,破木穿石;有锉細齒織麻,磨鐵成絲。更有滑輪、繩索、磁石等數不盡的小玩意兒,便是心浮氣躁如梁猴兒,此刻也有些應接不暇。
忽然,他聳了聳鼻子,說:“周娘子,你這裡什麼味道呀?我聞着怎麼有點熟……”話未說完,就被付春山一巴掌打在背上。
外粗内細的漢子對梁猴兒露出一個‘忌輕浮”的震懾眼神,人家姑娘家的閨房,你瞎說什麼呢!
周行露倒是不介意,她埋首于一個大木箱子裡,順嘴回道:“可能是鸊鹈膏吧,我昨日剛保養了一遍刀鑿。”
銛鋒新瑩鸊鹈膏[1],刀血斜凝紫花繡[2]。用鸊鹈膏塗抹後的鐵器不易生鏽,雖要價高些,但周行露平日也沒有其他喜好,所以也能負擔得起。
梁猴兒紅着臉點點頭,後知後覺地撓撓自己的後腦。
衆人沒有等太久,周行露從堆疊如小山的匠作機栝裡找到了要用的碢機部件,正雙手合抱慢吞吞地直起腰,手上墜沉的力道就被卸去了大半——是裴燼。
周行露輕輕一笑,很快從屋中各個犄角旮旯裡挑出想要的部件,放在堂中的木台面組裝。
靈巧的手指快速穿梭套取,少女琥珀色的瞳仁專注地看着眼前的木棍鉛塊,目光比看翠羽華钗都要溫柔珍惜。
裴燼抱劍靠着小榻,氣息收斂,漆黑如墨的一雙眼睛隐在碎發後,稍顯清冷的視線淡淡瞥過桌上大開的書冊,又落在少女歪頭契榫卯的瑩白側臉,有些失神。
大概過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一架簡易的碢機出現在衆人眼前。
“還不算最好,但切你那麼一塊小石頭,應該是夠了。”完工後的周行露用帕子擦擦手,不甚滿意地說。
相比于出現在玉府窖池的大型切石儀器,眼前的碢機确實小巧簡陋了些,但也算得上五髒俱全。
其以繩子為牽引,運作者隻要用腳來回蹬登闆,便可使安上輪子的紮鍋鋼盤來回旋轉,以此分割玉石表面的石殼。
梁猴兒看得眼熱,自告奮勇操縱碢機,隻見機杼剛轉起來時還有些艱澀,但很快,随着他踩踏闆的動作越來越熟練,刀片摩擦石面的節奏也越來越舒暢迅速。
灰黑的石屑一點點落下來,随着刃輪逐漸向内,青灰石面下隐隐透出些光亮。
“停手。”周行露果斷下指令,機杼應聲而停。将調好的和水解玉砂澆在玉料上,“繼續”,少女的指揮有條不紊。[1]
這般一人負責踩,一人負責澆沙,片刻後,一片石蓋應聲而落。
梁猴兒趕緊挪開腿,來不及抹汗,率先拿起案闆上的那塊石料,舉至衆人中間。
“這……這是玉吧?”付春山不确定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