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色唇瓣抿出鋒利弧度,師姨娘嗤笑道:“我随他遠走他鄉,他自以為深情,自以為待我足夠好,可内外都要被哄着的男人,哪能真的共情女人的苦楚?”
陽光透過掀起的馬車帷幔,落于她微翹的朱唇:“不過沒關系,既選錯了,換一個就好。”
弓弦勒緊的手指沁出鮮紅,帶着腥氣的空氣灌入車廂,仿若孩提時久揮不散的鹹濕海風。
記憶回到未至溧水縣前,不似縣裡衆人猜測的那般來曆離奇,師姨娘不過是偏遠漁村中一個采珠謀生的海女,沙岸為廬,礁岩作席,浪濤為裳。[2]
沈家負責采買的商隊車馬進入村落時[3],清瘦堅韌的海娘子正赤足踩在礁石上,碎珠貝殼串成的腳鍊随浪花起落,像尾初落凡塵銀鱗閃爍的清麗鲛人。
儒雅俊秀的男人意氣風發,哄她海風會磋磨明珠,這樣的光彩,合該養在鋪着錦繡的木匣裡。
天真純情的采珠女信了,千裡迢迢逐愛而來,可那哪裡是什麼木匣,分明是個棺材,是個鐵籠!
師姨娘後悔了,被鹹澀海水教導長大的采珠女可學不來忍痛孕珠的蚌精,更不會用自己的血淚去孕育他人的明珠!
于是她借杜、柳兩人之力,精心籌謀,想為自己的脫身準備最多的籌碼。
果然,在師姨娘因幾經波折‘懷相受損’,而下毒害人的沈大夫人又終于“有了身孕”,不管是心中有愧的沈老爺,還是挂念孫兒的沈老夫人,都選擇用大把的銀兩安撫前者,請她咽下委屈離家避讓。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她如今有錢有貌,哪會真去什麼莊子等沈老爺回心轉意!
故作傷心地登上那輛藏匿千兩的青蓋馬車,從此天高海闊,一别兩寬。
“故事說完,周娘子也該讓路了吧。”師姨娘輕咳一聲,拉着弓弦的手微微顫抖:“我可以保證,隻要你們放我們走,我們不會再回溧水縣。”
周行露沒有回答,左手不動聲色地置于右側小臂,微微凸起的金屬質感帶着人體的溫熱,帶給她熟悉安穩之感。
兩方僵持之際,突然,師姨娘一聲輕呼,鋒利箭矢順着脫力的弓弦迅捷射出。
好在執弓人在脫手前全力偏轉了方向,箭羽擦過少女鬓發,又有伺機而動的少年劍客飛身一躍,淩厲劍光将空中利矢劈成兩半。
而幾乎是在他動作的同時,周行露擡手,流光小箭從袖口竄出,經過處理的圓潤箭頭打在師姨娘握着弓背的手上,她吃疼松開,硬木弓箭聞聲落地。
“阿月!”杜娘子驚叫一聲,快步跳上車架,扶起癱軟倒地的婦人。
師月,不是珠娘,是師姨娘真正的名字。
她不是任人采撷的珍珠,而是孤高自賞的明月。海邊之月,最是明亮皎潔,能照亮水底一切陰暗,也能為晚歸的漁船照亮回家的路。
“真是好日子過多,手腳不中用了。”這般情境下,師月還有心情自嘲:“拖累你了呀。”
前日暴雨中,水性絕佳的采珠女從洶湧的溧水江裡救下杜娘子,自己卻意外被江底碎石刮傷。傷口發了熱,這才拖慢四人避走的行程。
“現在還說這個做什麼!”杜娘子一把攥住師月讓她先行離去的手,紅着眼咬牙道:“真要論起來,要不是團團突然生病,要不是我沒藏好簪子……”
眼淚倏地滾落,杜娘子一把抱住師娘子,哽咽得說不出話。
原來,按照三人最初的計劃,這次的案件本不會留下這樣多的破綻。
然而在曆經諸多變故後,荏弱易驚的孩童團團在三十日晚發起了高燒。小小的人兒燒得渾身滾燙,嘴裡還不忘念着“娘親”。
柳小娘子和師娘子,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富家女郎,一個自小孑然一身的采珠孤女,兩人勉強照顧了團團一晚,見熱未退,終是撐不住給杜娘子報了信。
杜娘子思女心切,不得不将自己如法炮制為第三名“受害人”,趕去禅院照顧。
如此才引得周行露和裴燼察覺有異,特意再次登門探清因果,也暴露更多信息。
與計劃不同的第二處,則是那支被裴燼當場發現的金簪——那其實是柳小娘子自己送給杜娘子的。
杜家家貧,但柳小娘子不是缺錢的主兒。在得知幾人此後打算隐姓埋名遠走天涯,她心憂杜家母女今後的日子不好過,便乘着母女二人入睡之際,将自己身上最值錢的金簪悄悄塞進了團團的枕頭底下。
按柳小娘子的想法,她的簪子反正多得是,少一兩個不會引人注意。
誰承想那日剛好遇到敏銳異常的裴燼,衆目睽睽之下,被逼問的柳小娘子生出急智,将原本說辭中杜老大威脅她用的匕首換成金簪,咬定自己是與綁匪搏鬥時用簪子紮傷了對方,這才不知将其落在了某處。
然而柳小娘子沒料到的是,杜娘子晨起後發現了她留給團團的贈禮。倔強清正的婦人将其随身攜帶,想乘着衆人下山之際再還給柳小娘子。
而杜娘子的袖中舉動,竟然也被裴燼察覺。無奈之下,杜娘子隻好借口自己見錢眼開,在關押處撿到金簪後私自昧下,才算勉強圓了謊。
世間緣法就是那樣奇妙,三人苦心策劃的脫身計謀,結于衷而潰于衷,因果相生,蓋莫如是。
真相至此徹底分明,周行露沉默片刻,才背對着裴燼輕聲說道:“裴少俠腳程快,這邊有我看着,請您趕回縣裡給蒲老大遞個信吧。”
少女青色衣袂在風裡輕輕飄蕩,少年劍客握劍的手猝然收緊,卻罕見地沒有直接行動。
漆亮如星的眼眸緊盯面前四人對峙的身影,裴燼波瀾不驚的俊臉上第一次帶上複雜難言的色彩。
直到少女垂在身側的指尖緊繃到微微顫抖,才聽他緩緩說:“好。”
黃沙飛舞,少年劍客翩然離去,留下一地默然殘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