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葉打着旋,落于瑟縮的杜娘子肩頭,她忽然舒展開蹙緊的眉眼,輕松地笑了起來:“不必了。”
綿延至天際的悠長官道上,風分明這樣輕,可杜娘子卻感受自己像被一陣飓風狠狠掼到了地上。
孱弱鳥雀傷痕累累地摔在灰土上,任憑它如何拼命地翕動折翅,卻始終抵不過神靈自然興起時拂過的一縷輕煙。
團團突然察覺了自家娘親的情緒變化,迅速扔掉手中的糖,跳下車轅擋在婦人身前。
“團團乖,娘親沒事,你先進去。”杜娘子揉了揉女兒的頭頂,溫聲安撫。
然而向來聽話懂事的小姑娘卻在此刻倔強地搖搖頭,她死死扣住娘親的衣角,像是生怕被抛棄的可憐幼獸。
杜娘子見勸不過她,笑着歎了口氣。溫熱手掌覆上孩童耳側,微微合攏。
“我也沒想到,我能走到這一步。”
婦人淺淡的自白碎語,揪出事情最開始的線頭。
八月廿七,在賭桌上輸紅眼的杜老大想把女兒團團賣給大通賭坊抵債,在途徑虎豹山時,被發覺迹象的杜娘子追上。
兩人争論動手一番,護女心切的柔弱婦人危難當前爆發潛力,搶回了團團,卻也失手推了杜老大一把。
倒下的杜老大滾下山坡,腦袋磕在一塊尖銳山石上,很快就血流如注,氣絕身亡。
意外殺人的杜娘子驚慌失措,知曉杜老大的死一定瞞不住,于是第一反應就是想帶着女兒逃跑。
可她們不過一對孤兒寡母,豈是容易逃的?文書路引,沿途耗費,除了杜老大屍身上的五百兩賣宅錢,娘倆一無所有。
權衡許久,杜娘子還是選擇了回去自首,用自己的命換女兒今後生活安康,她亦心甘情願。
不過在去投案入獄之前,她需要先把尚且不理解發生了什麼的團團安頓好。杜娘子想到了自己常去的水月禅寺,佛祖慈悲,想來不會吝啬垂憐她的孩子半刻。
心神恍惚的母女倆趕到禅寺後院,正含淚交代之際,卻撞見了柳小娘子和師姨娘。
兩人見她們神情不對,關心上前詢問,結果一靠近,就看清了杜娘子沒清理幹淨的滿手血污。
兩人見狀大駭,杜娘子本已心灰意冷,可看到她們……
“你用了什麼說辭,才能讓柳小娘子和師姨娘甘願與你冒險?”
綁架案雖是假的,但三位娘子被衆人尋回時,是真真切切地昏死在危機四伏的深山裡,直面被虎豹吞食的風險。
杜娘子清瘦的脊背微微挺直,似是在思忖什麼。片刻後,她面上閃過一絲冷酷蔑笑:“做戲也要求真,我以勢威逼,她們不敢不從!”
周行露眼底閃過一絲怔然的柔光,正欲開口——
“山中虎豹都吃飽了,哪裡還會有什麼危險?”一道慵懶涼薄的女聲自車廂中傳出。周行露轉過頭,正對上一個瞄準兩人面門的冷銳箭镞。
青蓋帷幔被丫鬟小菊再度掀起,輕紗披發的師姨娘半倚着車壁上,比藕還白細的手臂正拉開一個獸皮木弓。
四人一車,如今才是全了。
“知曉事情以後,我們三人合力把杜老大的屍身又往山林深處扔了扔,若山裡真有虎豹,像他這樣的畜生,應該很合它們的胃口。”清豔絕倫的女子唇色慘淡,話中帶諷。
“師娘子。”看着對方額角冒汗但舉弓堅決的模樣,周行露神色複雜。
杜娘子的反應卻比她更大,婦人快步上前,焦急出聲:“你怎麼出來了?你身子還……”
“呆子!”師姨娘搖頭打斷她,溫柔笑道:“人家都找上門了,我們哪裡還能撇得幹淨。”
被汗濕透的月白襦裙緊貼着女人單薄的脊背,蝴蝶骨在布料下振翅欲飛,任誰見了都要歎一句冰肌玉骨、體态風流。
可那張透白純淨的臉仰起時,分明有銳利刀刃在那雙無辜柔弱的勾人清眸裡流轉。
“周姑娘,裴少俠,得饒人處且饒人。”師姨娘警惕地看向手覆劍柄的少年劍客,伶仃腕骨緊張後撤,繃緊的蠶絲弓弦發出嗚咽顫音:“我不傷你們,隻要你們放我們走。杜老大那種腌臢貨色是死有餘辜!除此之外,我們沒想害任何人。”
說完,她朝杜娘子使了個眼色,示意對方帶着女兒朝馬車靠近。
将母女倆挪移的舉動盡收眼底,周行露輕輕歎了口氣,沒有阻止:“那師娘子得先告訴我,為什麼幫琴姐姐?甚至不惜舍去好不容易求來的……”
目光落于車中人小腹,少女沒有繼續說下去。
師姨娘聽出她話裡的意思,輕笑一聲,認真反駁:“不是我幫阿琴,是阿琴幫了我。”
若三人隻需為杜老大的失蹤找一個說辭,她們當然無需這樣大費周章,可求神拜佛的人,哪個沒有自己的欲望呢?
杜娘子想逃離杜老大的毒打苛待,想在世事無常中祈求女兒團團能平安長大;
柳小娘子想施展自己的才能抱負,想舍棄那段隻會将她變為端坐高台的泥塑木雕的婚姻;[1]
師姨娘想不用再伏低做小、曲意逢迎,想逃離沈老爺用所謂情愛構築的金絲牢籠。
“肚子本就是假的,隻要肯下本錢,買通一個大夫不是難事。”師姨娘自诩算不上良善,眼下承認得也坦蕩:“起初是想借機打壓那個蠢婦,可到後來我才恍然醒悟,解決不了源頭,縱使我能得意一時又如何?”
沈大夫人的尖酸惡毒,何嘗不是她未來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