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終究還是下了起來。
初時雨腳尚疏,銅錢大的雨點子砸在瓦當上,叮當亂響如撒豆。
在堂外聽審的縣民們都被請進來避雨,原本還算空曠的公堂裡,一下子擠滿了黑壓壓的人。
大家你推我,我推你,夾雜互相踩踏的輕呼尖叫,呼吸出的濁氣鋪散開來,讓人更增幾分煩躁。
杜娘子木立堂正中,似一株被霜打蔫的枯荷,任憑周遭私語如針。
“秀琴!”張大娘一把攥住她冰涼的手,着急得恨不得自己替她說:“你想想團團,你要再不開口,團團可怎麼辦啊!”
女童乳名如驚雷劈開混沌,杜娘子眼睫顫動,幹裂唇間反複碾磨着二字:“團團。團團。”
緊閉蚌殼終于被敲開一絲縫隙,堂中衆人重新振奮了精神。
攥着鵝黃香囊的手放松又收緊,突然,杜娘子幹嘔一聲,嘔着嘔着便嘔出淚來:“好一個杜老大……好一個夫妻情分……”
從她瘦弱單薄的身軀裡,爆發出一聲泣血的悲鳴:“團團沒了!杜老大把團團帶走了!”
蓄了許久眼淚如決堤洪水洶湧而下,杜娘子愣愣地轉了一圈,似是想求助什麼人。
然而婦人眼底深淵般的絕望空洞實在讓衆人難以對視,紛紛避讓後退,隻有張大娘想上前。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孤苦無依的婦人像一片無處着落的枯葉,壓抑許久的情緒在此刻宣洩釋放:“我就覺得不對!”
她邊哭邊喊:“前些日子起,杜老大就變得有些奇怪,賭館也不去了。我還以為他學好了,結果二十七那天,他把我支了出去,回來以後,團團就沒了……”
她神情悲憫而絕望,像是陷入了某種回憶。記憶深處,是杜老大那雙不可置信的眼睛和猙獰可怖的表情。
“又過一天,他就受傷回了家,氣洶洶地指使我去給他買藥。
我太過擔心,一個不慎碰了他,他揮手推開我時,袖裡就落出了一支金簪。”
金簪墜地,磕落的珍珠染上血迹,一塊巨石狠狠砸向這個風雨飄搖的小家。
“我問他這簪子是從哪兒來的,他不肯說,隻警告我别往外講。
後來縣裡風聲越來越緊,他也越來越不對勁,後來索性連家都很少回了。好不容易趁夜回來幾趟,也隻顧着在家裡翻找什麼東西。
慢慢地,我也猜到了一些,我想來縣衙報案,可他威脅我說,夫妻一體,要是我敢出賣他,他就帶着女兒和我一起死。
我,我能怎麼辦呢?團團還在他手上呢!”
懦弱可欺的婦人無力抵抗侵襲而來的夢魇,隻能徹夜徹夜地醒着,求神拜佛,以求洗淨滿身罪孽。
“我沒辦法,隻能幫杜老大遮掩傷勢,說是摔倒後樹枝劃的,又給團團的不見找借口,說是我把她送回了娘家。
杜老大每次回家我都求他,求他能把團團還給我。我保證不會給他添麻煩,可……”可就這樣簡單的願望也難以實現!
“一直到九月初一那天,我想出門買點好酒好菜,想着等把杜老大伺候高興了,或許團團就有回家的機會。可誰承想……”
她扯出一個嘲諷的笑:“杜老大居然一直暗暗盯着我。他以為我出門是想去衙門報案,問也不問就把我打暈帶走了。”
漆黑潮濕的洞穴裡,她耳邊不斷回響那個如惡鬼叫嚣的聲音——“賤女人,一個賤丫頭,哪有老子的榮華富貴重要!”
她渾渾噩噩地待了兩日,直到如願被人救回來,回家卻隻看見空蕩的衣櫥和錢箱。
杜老大走了,這個家裡,終于隻剩她們了!
“明明我這樣了,為什麼他還是,還是……”杜娘子迫切地想要尋求一個答案。
燭火映亮她痛苦扭曲的面容,單薄淩亂的陳舊華衣下,包裹着一顆新舊傷痕交疊的惶惑之心。
張大娘想去抱她,可随着兩人動作的拉扯,露出杜娘子臂上更多的皮膚。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棍棒打出來的淤青與掐痕,以及一個個染血的交錯牙印,讓人不忍細看。
說完一切的杜娘子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氣,她将傷痕累累的手臂舉過頭頂,額頭猛地磕向地面,哭求道:“我知曉我罪孽深重,隻想用一條爛命換我兒平安!蒲都頭,各位叔伯,求求你們,求你們救救我的孩子吧!”
頭皮撞擊石闆的聲音響亮沉重,吓得旁觀衙差趕緊去扶。饒是如此,堅硬平坦的青石闆上,還是留下了一個觸目驚心的血印。
滿堂默然。
雨打窗棂,身後傳來幾聲壓抑不住的低泣,是幾個好奇前來聽審的年輕娘子被杜娘子這番剜心剔骨的剖白攪酸了心腸。
柳小娘子也是其中之一,她幾乎哭濕了一整條帕子,聲音悶悶地求情道:“蒲老大,各位叔伯們,我看杜娘子也是身不由己,她吃了那麼多的苦,杜老大犯下的事,沒道理追責在她身上啊!”
柳老爺擔憂地輕拍着女兒的肩膀,剛想開口,卻見沈老爺也上前作揖。
儒雅溫文的酒樓老闆眉間攏着一抹郁色,神情憐憫悲戚似有同感:“都說冤有頭,債有主,沈某也不願繼續難為杜娘子。
隻求諸位能加大力度抓到杜老大,其他的事情,等之後再說吧!”
蒲老大扯扯嘴角,深沉目光堅韌笃定:“我會和府城報備,全府城散布杜老大的通緝畫像,隻要他敢露面,定不會放過他!”
杜娘子被綁的時間是七日前,七天的時間,足夠一個人遁入人海,但若帶上個孩子……
雨勢沒有停歇的迹象,事情至此總算有了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