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他沒睡着覺。興奮、恐懼、擔憂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磨得他心累，今日來酒館找廖娘子，也是存着一起商量的心思。

“财小伍侬隻赤佬猢狲！”聽完前因後果，老闆娘當即柳眉倒豎，氣得連家鄉話也冒出來了，“一千兩雪花銀，都夠買下半條七言巷了！侬這是棺材裡伸手——死要銅钿啊！”

放下團扇拍得桌面砰砰響，她那染着鳳仙花汁的指甲直戳财小伍鼻尖：“平素侬摸兩文夜香錢，大家當侬是隻饞痨胚，今朝倒好，侬都敢坑裴少俠的錢了，當我們溧水縣是侬這隻豬頭三的鹹鲞鋪啊？”

“明朝我就叫蒲老大開祠堂！”她不客氣地擰住财小伍的耳朵，“青竹闆子炒臀尖肉，打得侬油煎跳浜！”

到底是在魚龍混雜的地方摸爬滾打了十幾年的人，老闆娘罵起來人真是字字珠玑、直戳要害。

财小伍被她罵得毫無還手之力，苦着臉被訓了半盞茶，聽完腦瓜子都是嗡嗡的。

老闆娘也是詞彙量豐富，罵人的辛辣俚語如落珠接連蹦出，便是幾人聽不大明白，也莫名覺得出了好大一口氣。

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睛始終看着财小伍，從凜然到平靜，屬于劍客的純粹視線直看得對方擡不起頭。

“哎喲，裴少俠啊。”終于，挨完罵的财小伍有了說話的機會。他蔫頭耷腦地低聲解釋：“咱是真不知道您是蒲老大請來的人啊。”

語罷，他又從懷裡掏出一個溫熱厚實的信封，抖着手打開，露出裡面一沓子整整齊齊的交子銀票。

“這一千兩，分文不少地還給您，還請裴少俠高擡貴手，别和我計較。”說完，财小伍又對着裴燼正正經經行了賠禮，鞠躬彎腰，額頭幾乎碰到了地面。

裴燼沒在意财小伍偷偷拿眼觑自己的樣子，從信封中抽出一張遞回去，才将其餘的銀票塞進懷裡：“這一百兩，是我買房的錢。多出來的，我向你買個消息。”

原本都做好斷腿準備的财小伍聞言，不可置信地擡起頭，正對上少年銳利清亮的黑眸。

“真的？”

銀票邊緣掠過桌面的細微聲響裡，财小伍後頸汗毛陡然豎起。

他的指尖堪堪觸到那抹銀光，忽覺少年劍客的目光似淬火鋼針紮在命門，慌忙縮手作揖：“裴大俠折煞我了！說什麼買不買的啊，您有事盡管吩咐，我要是知道，肯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話雖如此，那疊銀票卻早已如歸巢乳燕，滑進他袖中暗袋。

帶着小縣城人特有的自來熟，财小伍很快如剛才的老闆娘一般，扒拉出凳子，占據四方桌的最後一角，然後對着少年劍客殷勤地眨起眼睛。

“……”

看到熟悉的目光，裴燼動了動桌案下的手：“縣裡近日可來過一個身材高大的臉生男人？”

聞言，财小伍一合手掌，興奮非常：“哎喲，說起這您可問對人了！這事兒我門兒清！”

說完财小伍也不敢賣關子，直接說起他知曉的情況：“這人剛進縣門我财小伍就收到消息了，逮了個正着嘿。不過這人，我覺得不對勁……”

不知是想到什麼，财小伍搖了搖頭，欲說還休，那讨打的模樣引得老闆娘不耐煩踢了他一腳：“财小伍，侬作死啊，還不快說！”

财小伍被她踢得一個踉跄，一邊“哎呀哎呀”地揉大腿，一邊連連應聲：“知道啦，知道啦。”

他抹了把臉，才擺正神色繼續說道：“照理說他不過一個人，又是來做買賣的，找家舒适妥貼的客舍最方便實惠。

可你們猜他想租什麼？他居然要個完整的一進宅院！不能合租，沒有鄰居，最好是方圓幾裡内，半點人煙沒有！”

一進四合的宅院，那都能住七八口人了。縣裡除了周姑娘和眼前這位煞神，還有誰這樣奢侈的！

“那又怎麼樣？就不許人家有錢，又喜歡清靜呀。”老闆娘倒不覺得奇怪，纨扇輕搖間，豔麗臉龐溢出三分譏诮。

“嗨喲，天地良心，光是這樣我也不敢瞎說啊！”财小伍晃晃腦袋，腳尖抵着地闆搖得凳腿吱呀作響。

他眼珠骨碌轉至裴燼身上看似樸素無華的玄黑衣衫上，表情稍顯擰巴。

房屋經紀可是個看人下菜碟的活計，财小伍混迹市井多年，早就練就了一雙先敬羅衣後敬人的利眼。

“别的不說，就憑那男人穿的衣裳，一看就不是個手頭寬裕的富貴人啊！”

“難道？”老闆娘突然掩唇低呼，“難道那人就是綁匪！他一個人要住那麼大一個院子，就是為了掩人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