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别張大娘,兩人再度回到杜家門前。
斑駁的門環輕叩三聲,周行露繡鞋微側,避開簌簌墜落的銅綠碎屑。
佛香裹着藥氣從杜家門縫中漫出,厚重沉悶,似一條無形巨蟒絞住來客的胸腹,讓人壓抑得喘不過氣。
周行露恍若未覺,隻将帕子疊作三折掩在鼻尖,待适應了氣味後才收回帕子,複又輕叩三下。
“誰?”一道沙啞的女聲遙遙透着門闆傳來,半掩的院門後,慢慢露出杜娘子那張木讷枯槁的臉。
“是我,杜娘子,叨擾了。”周行露俯身施禮,裙裾堪堪停在門檻外,既不冒犯又恰好讓檐角漏下的天光映亮自己眉眼。
看清站在前頭的少女,杜娘子嘴角勉強扯起一個僵笑,眼睛卻是空洞無神。
直到看見她身後的裴燼,杜娘子那血絲遍布的眼珠驟然震顫,冰層乍破般,驚懼從裂紋中湧出:“周娘子,裴,裴少俠?你們來,有事嗎?”
周行露察覺她的反應,不着痕迹地錯身半步,擋住身後那柄駭人殺器。
杜娘子緊繃的肩頸果然松了半分,周行露柔聲答道:“裴少俠想找你請教些案件相關的情況,我便順道替他引了路。”
少女将‘順道’二字咬得輕巧,仿佛當真隻是鄰裡串門時捎帶個外客。
杜娘子依舊用裹着紗布的手指抵住門框,直到指尖傳來尖銳刺痛,她才如夢初醒般踉跄轉過身:“門沒關,你們自己進來吧。”
看着杜娘子這副避之不及的驚慌模樣,周行露與裴燼對視一眼,緩步推門走入。
時維九月,未至草木凋零的時節,杜家庭院卻早已破敗蕭條。
花園空曠了無生機,廢棄藤架上積滿落葉蛛網,昏暗逼仄的竈間外散落着樹枝竹條。
遊廊古舊,廊柱上貼着的剪紙花窗被潮氣浸潤,零落斑駁如老人臂上的壽斑。
從張家到杜家,寥寥幾步,卻一下從溫馨整潔的田園小院跌進死氣沉沉的鬼蜮苦海。
杜娘子坐在正屋唯一一張木桌邊,一動不動地等着他們靠近。
頭頂懸挂的“詩禮傳家”灑金匾褪色開裂,似乎下一秒就會掉落,将下頭坐着的孱弱婦人和觀音木塑一起壓得粉碎。
“杜娘子,你可還好?”周行露看得不忍心,出言打破了滿室的死寂。
溫和輕柔的聲音消散在空氣中,半晌,杜娘子那烏黑渙散的瞳孔才緩慢聚焦,喉間滾出沙礫般的低語:“好,人都回來了……還有什麼不好?”
眼前婦人明顯心有餘悸,周行露也不急着讓裴燼問話,反而拿出一個香囊捧至婦人眼前。
“前月團團幫我理書,說想要個繡虎頭的香囊。可惜我手慢,這兩天才做完,就一并順路帶來了。”素手向前送出的片刻,一股清甜的木樨香從中袅袅逸出,讓人下意識心神一松。
細膩軟和的鵝黃緞面上,繡着一隻在山野花草中嬉戲的幼虎,圓潤金瞳灼灼生光。
不知是少女的言行太過自然舒适,還是那抹鵝黃和光飽含生機,杜娘子死水般的瞳孔泛起漣漪。
她抿了抿幹裂的嘴唇,團團此前确實和她說過,隻是……
“使不得。”推拒聲虛浮如絮,杜娘子隐晦地瞥了裴燼一眼,顯然是怕他又想起之前金簪的事:“這無緣無故的……”
周行露卻順勢握住婦人顫抖的手,将香囊塞進她掌心。
鵝黃墜落,像是接住了一抹溫熱的陽光。
少女柔聲勸道:“可不是無緣無故,這是團團自己憑本事換的,況且我繡工不好,給孩子戴着玩罷了。
此前我教團團認字,她竟能把《千字文》倒背如流,這香囊上的姓名印記,還是她自己親手繡的呢!”
一股更為濃郁的溫厚回甘氤氲開來,杜娘子摩挲着香囊上歪扭的‘杜’字,恍惚間仿佛看見女兒抿着嘴角認真理繡線的模樣。
死寂的眸中亮起星點笑意,她抿着嘴角,輕輕應道:“那我先幫她收着,等團團回來,我讓她去找你道謝。”
“那當然好!”少女眸光柔和,不動聲色間又與婦人拉近幾分距離:“剛好我這料子餘了截,索性湊了一對母女佩,隻我不知道杜姐姐你喜歡什麼香……”
另一抹鵝黃輕輕相疊,隻上頭繡的不是憨态可掬的幼虎,而是幾支淩霜白梅。雪粒米珠拟作飛雪,仙骨銀枝上點五瓣清蕊。
柔軟似雲的緞面花苞在兩人指尖流轉,杜娘子抵不過少女好意,終是将其貼向鼻尖。
舒緩甯靜的氣味充盈鼻腔,她指腹摩挲着白璧無瑕的梅花,低聲喃喃:“清華不受東皇寵,飛入春山春雨中[1]。多謝周娘子,你這清神濕[2]配得很好。”
“是雪虐風饕愈凜然,恥向東君更乞憐。”[3]周行露輕輕一歎,素手相接的片刻,兩人都清晰地感覺到彼此的溫度。
杜娘子若有所感地擡起頭,睫羽輕顫,唇角牽起幾乎不可見的弧度。
溫和明澈的褐色瞳孔映着婦人瘦削蒼白的臉頰,為其鍍上一層似琥珀糖漿的暖意。
直等杜娘子完全定下來心來,少女才回頭:“裴少俠?”
可以問了。
……
江湖探消息的方法無非兩種。
一是财。千金散去求一問,百曉門前事事通。江湖百曉生明碼标價,隻要出得起價錢,那消息絕對是童叟無欺、物有所值。
二是勢。冷刃橫頭迫近死,兩股顫顫言由衷。當事人被掐命脈,隻要能多喘一口氣,便是要他曆數自己做過的窩囊腌臢事,也能三天三夜不停。
偏在溧水縣裡,這兩招皆不靈光。蒲老大耳提面命了大半個時辰,核心要點不過四字——‘不可冒犯’。
裴燼握着劍柄的指節泛白,終究學不來周行露的春風化雨。
于是,萬般糾結最終化作少年劍客生硬如鐵的一句:“杜家會用什麼付贖金?”
“贖金?”杜娘子茫然擡頭,手指絞着衣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