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西市街口的百年榕樹蒼翠依舊,紊亂密集的根須枝葉垂落如囚籠,風吹過,光影明滅間似有遊魂搖曳。
遠處,是杜家紅漆斑駁的院門。
周行露駐足片刻,忽而轉身敲響杜家隔戶人家的門扉。
“張姨膽子小,待會兒可不許拔劍。”進門之前,少女低聲囑咐了一句。
叩門聲清脆,無須片刻,一個面容和善的老婦人就熱情地迎了出來:“露丫頭呀,你怎麼有空過來啦!快快快,快進來坐!吃午食了沒啊?”
她一把攥住少女手腕,目光掠過裴燼時頓了頓,卻仍熱絡地将人往屋裡引。
“張姨!”看到老婦人不自覺加快的步伐,周行露順勢攙住老婦臂彎,杏眸彎如新月:“我吃過啦。您慢些走,不着急,我就是順路過來看看,張大哥的腿傷休養得還好吧?”
張大娘的獨子張大郎是碼頭搬運貨物的幫工,前些日子不慎從樓船高處掉下,摔斷了腿。
“哎呀,好着呢!”聽到周行露不忘關心自家那馬虎小子,張大娘看向她的眼神更加慈愛溫和。
“還多虧你送來那把帶輪子的椅子。不然就我們家老大那悶葫蘆性子,憋死了都不曉得叫我幫他一下。
前日大夫還說,他日頭曬得足,骨痂生得齊整,再養個把月就沒事兒了!到時我讓你張叔把椅子送回去。”
“張大哥養得好就行,都說傷筋動骨的事情馬虎不得,傷好得快,您也能放心些。”少女杏眸彎起,眼底關切不似作僞:“不過那椅子放我家也是占地方,還是勞煩您先幫我收着吧。”
聽出話裡的意思,張大娘眼眶微濕,連連擺手推拒道:“這怎麼成!我看那椅子下頭用了不少鐵呢,這年頭可金貴!”
“張姨~”周行露佯嗔,素白小臉蹭蹭老婦人的胳膊,撒嬌道:“幼時您可把我當半個閨女看,張叔也沒少帶我去山裡玩。如今不過借個物件,倒與我算上賬了?”
少女語帶嬌憨,不疾不徐三兩話語,将張大娘眼底的惶然化作暖意。
張家男丁就兩個,以打獵為生的張大叔和在碼頭搬貨的張大郎平日裡幹的都是容易摔打的力氣活。
若能在家裡備上一張木輪椅,再意外受傷,倒是能方便從容不少。
不過能把送恩惠的事說得如此自然妥帖,不愧是溧水縣公認最善解人意的周家女郎!
兩人如此寒暄幾句,很快就被張大娘引去了堂屋說話。
兩大碗枸橼蜜水端到桌上,琥珀色的漿液浮着紅枸杞,甜香混着果香在堂屋氤氲。
周行露小啜一口,眼亮誇贊:“好喝!”
等張大娘被她哄得再度喜笑顔開,她才順勢問起此行的目的:“張姨,聽說杜娘子回家了,你知道這事兒嗎?”
“你呀你呀!”張大娘笑着點點她的頭,也不多計較:“我知道,就昨日下午的事嘛。那杜老大當真是造孽,秀琴好不容易回來,還要自己燒水煮飯呢。”
秀琴是杜娘子的閨名,因張大娘年長杜娘子好幾歲,平日便直呼她的名字。
說起杜家的事,張大娘就氣不打一處來,亮堂嗓門如開閘洪水,滔滔不絕:“昨日午後,衙門裡那幾個小後生把秀琴送回來,聽說是在虎豹山找到的。
那不是害人嘛!那可是虎豹山啊,裡面是真有老虎的呀!我家老頭子靠山吃山這麼多年,都隻敢在熟悉的地方碰碰運氣。
幸好秀琴平安回來了,我這幾天愁得呀,不然就憑杜老大那副萬事不理的德行,要真出了事,可怎麼靠得住啊!
昨天秀琴被送回來的時候,我就在竈間給我家大郎煎藥,透過窗遠遠看見衙裡來了人。其中一個,就是橋頭那家的小兒子阿耀嘛。
噗!我記得他小時候光着屁股蛋就吵着要娶媳婦呢!這麼個傻小子,如今居然也吃上公家飯了,我記得他剛入書塾的時候,念得比我家大郎還不如……”
婦人絮絮叨叨、家長裡短地說來,思維散漫無邊,全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瑣事。
裴燼原本抱劍專心聽着,直到話題越來越不對勁,沒經曆過這種陣仗的少年劍客才掀起眼皮,欲言又止地看了說得唾沫橫飛的老婦人一眼。
都說市井婦人最是耳聰目明,可這樣特别的消息路子,确實不是他能消受的起的。
餘光瞥見裴燼猶疑的表情,少女嘴角輕輕一勾,面上繼續同仇敵忾地應和着,給足了張大娘情緒互動。
等對方談興稍稍淡了,她才抓住氣口,将話題再度帶回案件:“那出事這些天,杜家可什麼人出入?”賊匪前來送信時,可有留下什麼形迹?
“鬼影都沒半個!”張大娘顯然誤會了她的意思,大聲啐道:“這杜老大真是不像話,自家婆娘都讓人綁走了,還一天天地不着家,就知道往賭坊跑。
倒是前幾天縣裡剛出事的時候,我隐約聽見他們兩口子吵……”
不對!周行露适時截住話頭:“張姨,杜家沒收到綁匪送來的第二封信嗎?”柳家和沈家可都收到了點明贖金交付地點的第二封信。
“什麼信?”張大娘不明所以:“哎呀呀!對了,露丫頭,你身邊這位是?”
說了半天,後知後覺的張大娘才想起來問這生面孔來客的來曆。
婦人打量的視線不加掩飾。逐漸西斜的日光射入堂屋,被光照亮的陰影處,沉默抱劍的少年眉宇更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