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門并沒将賊匪索要贖金的信件公之于衆,除卻親屬,連身為受害者的杜娘子本人都不知曉。
周行露見勢不妙,溫聲和顔地在其中打圓場。
待聽到五百兩之數,杜娘子枯瘦的肩胛劇烈起伏,整個人如将折的弓弦:“五百兩……杜家哪還有錢?”
裴燼抿唇,未置可否:“那杜老大呢?”他會不會更清楚杜家的銀錢情況。
凝滞的空氣被劍穗掃過的風聲割裂,不通世務的寡言少年渾然不覺自己又戳他人痛處。
杜娘子指尖驟然收緊:“我不知道,他出門從不會和我說。裴少俠若想找他,不妨去臨縣大通賭坊看看,許是他這幾天玩得盡興……”
狼狽婦人苦笑一聲,再度晦暗下來的幽怨目光如泣如訴。
周行露輕掩額角,終究沒能攔住第三記直刺心窩的诘問。
“那為什麼選你?”少年劍客冷聲說。
是啊,為什麼是杜娘子?這個問題從一開始就困擾着追查案件的所有人。
柳家豪富,沈老爺的生意也做得大,若是綁匪為求财,選柳小姐和師姨娘都無可厚非。可杜家早已敗落,這家徒四壁的模樣,怎麼就招了賊匪的眼呢?
如此想着,周行露目光不經意落在空曠荒蕪的庭院中,微微一怔。
“我不知道。”杜娘子掩袖捂臉,尾音發顫。
“為什麼是我……”她喃喃如誦經,完全燼滅下來的瞳孔死死盯住桌上佛龛。
濃稠昏沉的檀香煙霧在斑駁龜裂的佛像邊纏繞氤氲,模糊了觀音悲憫的眉眼。
為什麼是我?這麼多的不幸,為什麼全是我呢?
如夢魇般的木棍揮舞聲再次響起,她喉間滾出困獸嗚咽,似有一道無形的力量在頸間纏成絞索。
婦人單薄的身體開始顫抖,漆黑瞳孔倏地瞪大,像被捏爆的劇毒漿果。
“杜姐姐!”周行露察覺她的異樣,箭步上前。
少年劍客的眉眼倏忽變得淩厲,右手拂上寬劍劍柄。
“别動!”少女低喝如裂帛,指尖快速扯下杜娘子手中的白梅香囊,放在婦人鼻端。
沉靜舒緩的藥囊香氣驅散腥苦灰霧,少女以身為盾,将癫狂邊緣的婦人籠進淺色紗霧裡。
溫熱的,柔軟的,毫無惡意的……
杜娘子的喘息慢慢平息,瞳孔也漸複清明,像是一潭繞亂的泥水慢慢沉澱,費盡心力才在表面積起一層清液。
三息靜默如三載。
屋中再度恢複此前的死寂,唯有杜娘子傷痕遍布的身體還跟随慣性顫抖着。
那種震顫待兩人跨出院門,仍殘留在周行露的指尖——仿佛黑暗中将熄的燭芯,脆弱又執着地翕動。
“咕噜咕噜”,指尖木作旋轉翻騰。
直到手指在熟悉的節奏中重新變得從容柔軟,周行露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再擡眼時,醞釀着怒意的褐瞳已斂去波瀾,化作一種平靜的寬和:“走,去喝酒!”
少女轉身踏入巷口光暈,裴燼沉默地望着那道纖影,暮色陰霾中,那抹杏色衣角像唯一真切恒定的暖色。
***
江湖之中,消息最靈通的地方莫過于鬧市酒館,天南地北、三教九流的人混擠在一起,兩碗黃湯下肚,就能談天說地、揮斥方遒。
溧水縣裡也有那麼一家小酒館,隻是裡面的人不是那些綠林好漢,而是各街各戶出來偷閑的管事小厮。
待到晝夜更替,結束了一天勞作的各家聽牆人聚在一起,一邊大剌剌地吐槽主家那攤子破事,一邊找機會炫耀炫耀自己見過哪些大場面。
東市,拂柳酒館。
周行露擡步跨過門檻,正碰上酒館老闆娘斜倚在櫃台邊,媚眼如絲地和一個模樣陌生的行商交談。
察覺到有客來,對方下意識偏頭,周行露颔首示意,并沒有上前打擾。
裴燼跟在她的後面,一身駭人氣息按少女的提前提點收斂了幹淨。
兩人找了個角落,剛坐下來,就有和周行露熟悉的小夥計機靈地送了壺茉莉茶過來。
放下東西,他沖她笑了笑:“周娘子今天想吃什麼?”
喜歡來酒館用晚膳的,全縣也就周行露一人。
“兩碗老鴨粉絲湯,兩屜羊油酥餅,再來一小壇雀酢。”說是喝酒,周行露卻熟練地點起了菜:“麻煩和木師傅說一聲,一碗湯裡不加蕪葉。”
木師傅就是拂柳酒館的後廚大師傅,親手做的煨鴨湯是縣裡一絕。
熱鬧喧嘩的酒館中,看似閑聊喝茶的少男少女相對而坐,心思卻全放在了周邊人身上。
“诶,你們聽說了嗎?柳家的婚事已經退了!”隔壁桌一個穿着藍衣,做小厮打扮的人壓低聲音故作神秘。
以他為圓心,原本喧嘩吵嚷的周遭突然安靜一瞬。
“啪嗒”,誰的酒盞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