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娘眯起眼,眼前少年脊骨如松柏般挺直,身後玄鐵寬劍泛着冷光,偏生垂首抱拳時鴉羽般的睫毛低垂,倒顯出幾分内斂端方。
“嘶——”她迅速收回視線,将周行露拉到一邊,用自以為小聲。實則誰都能聽到的聲音說:“露丫頭啊,這該不會是你的……嬸娘看着這人長得高俊,就是性子看起來硬邦邦的,不像是個能疼人的呀!”
“張姨!”周行露杏眼倏得睜大。
熱情婦人的八卦心思總是不着邊際。少女慌忙打斷婦人促狹的猜想,正色介紹道:“這是裴燼裴少俠,蒲叔的子侄,特意來我們這兒協助查案的。”
“蒲都頭家的後生呀?難怪生得這般俊!”話入耳中,張大娘臉不紅心不跳地馬上改換說詞。
手掌輕拍劍客肩頭,老婦人刻意拔高的嗓音欲蓋彌彰:“不錯不錯,一看就是乖巧懂事的好孩子,和蒲老大那個莽漢不一樣!
當年他追緝摸門盜的時候,三更天翻進我家院子借梯子,吓得我差點潑他一臉滾水!
你這孩子倒是文靜,明兒來張姨家吃紅燒肉,縣裡嘗過我手藝的都說炖得好!”
眼見少年勁瘦有力的身軀在張大娘的熱情招呼下越發僵硬,周行露伸手挽住婦人臂彎。
“張姨,方才聽您說杜家夜半吵嚷?”
“可不是嘛!”張大娘被轉移了注意,拍腿長歎:“還不是杜老大那賭鬼……”
她拉長脖子,憂愁目光越過兩家中間的灌木籬與矮石牆:“他都把偌大家業敗得隻剩祖宅了,還想要在賭桌上翻身,那是容易翻的嗎?
幾天前杜家吵得兇,我隐約看見杜老大嚷着什麼“銀子”“要死一起死”的,幸好團團不在家,不然聽着心裡該多難受啊!”
周行露思緒敏捷,迅速找到重點:“團團這幾天都不在家嗎?”
“嗨,她到秀琴她娘那裡去了!”張大娘擺了擺手,答道:“差不多一旬前吧,秀琴說杜老大最近老輸,脾氣不好,她娘又一個人在家寂寞,正好把團團送回去陪她外祖母幾天。
要不是那杜老大實在不當人,秀琴怎麼會舍得把團團送走,孩子到底還是跟着自家娘好啊!”
“一旬前?八月廿七?”也就是縣裡發生第一起綁架案的前一天。
“也就前後腳的事吧。”張大娘不确定地答道。
她沒瞧見少女與劍客刹那交彙的目光,兀自絮叨着:“後面連着好幾日,我瞧見秀琴整日神情恍惚的,估計也是放心不下她老娘和孩子……”
話音未落,隔壁忽傳來瓷盞碎裂聲。
衆人趕緊跑出去,就見杜家堂屋窗牖破洞處,糊窗宣紙被風吹得簌簌鼓起,從中隐約露出半張青白如鬼的婦人臉。
是杜娘子在恍惚中打翻了一個碗。
張大娘快步撲至牆根邊,高聲詢問:“秀琴你傷到沒?可是又魇着了?”
杜娘子遠遠望過來,木然地搖了搖頭。
“我沒事。”她淡淡地說。
直到杜娘子身影消失在衆人視線中,張大娘才愁眉苦臉地将二人拉回屋内。
事已至此,周行露也不避諱:“杜娘子現在精神如何?可要幫她請個大夫?”
張大娘看出周行露連昨日的事也知曉了,她尴尬地摸摸臉,壓低聲音說:“别,到時候風言風語的,秀琴的日子更要不好過。”
見周行露面上難掩擔憂,老婦人那雙溫和蒼老的眼睛微微泛紅,又解釋了幾句:“自她娘家出事後,秀琴就去城外水月禅寺迎了座觀音像回來。
本來看她心裡能有個寄托,我瞧着也不錯。
可昨兒縣衙那群後生問話的時候,她突然跟發了癔症似的,可把那群生瓜蛋子吓得。
等他們一走,我趕緊跑過去勸了勸。秀琴她,她就是吓壞了。那些刀刀棍棍的,讓她想起杜老大發狠打她的時候,她就是以為,以為……”
不知是心疼杜娘子的凄慘境地,還是懊悔自己往日的遲鈍無為,張大娘又狠狠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都怪我!”
從前她總想着,縱使兩家關系再親近,他們除了平日警醒着勸勸架,在生活上稍微幫襯些娘倆,也沒什麼其他辦法。
可若是,若是他們再上心些,手段再強硬些,秀琴是不是就不會沉迷神佛鬼魅之事,也不會變成現在這般心神憔悴、恍恍惚惚的模樣。
年老婦人自責感歎,周行露不語,隻擡手輕輕覆在對方那皺紋叢生的寬厚手背上。
溫熱的觸感相接,張大娘擡起頭,不好意思地扯扯嘴角:“看我,和你們這群孩子說這個做什麼,真是人老糊塗了!”
她抹抹眼角,帶着年長者特有的豁達重整旗鼓:“你們放心,秀琴現在有我照顧。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往後秀琴的日子啊,會慢慢好起來的。”
未盡之語化作一聲歎息,消散在牆頭飄來的焦苦藥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