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裴燼如此上道,周行露眸中笑意真切幾分。
她先用白帕子洗淨擦幹了手,才鄭重接過那盒子,掀開匣蓋拿出裡面的東西。
三封信箋排成扇形,整整齊齊地擺在輿圖上:書鋪裡最常見的便宜宣紙,普通端正的小楷字迹,唯一特殊的地方便是這信上墨色粗粝如砂,洇得薄宣紙斑駁似老樹皮。
周行露仔細端詳半晌,才揉揉眼直起身:“裴少俠看這三封信的筆鋒走勢,可覺得出自同一人?”
少年劍客聞言,墨如點漆的冷冽瞳孔一閃,慢吞吞靠近。
正欲凝神細看,敏銳的鼻子卻忽然嗅到身側人袖間木樨香混着極淡的硝石味——這不該是閨閣女子常沾的氣息。
突如其來的發現讓裴燼劍眉微蹙,微沉目光掃過對方指尖薄繭,驚覺對方已經走入能将他一擊必殺的距離。
沉寂了許久的危險警鈴再次嗡鳴,少年劍客脊背繃如弓弦,足尖一點退至燈影深處。
“并無差别。”裴燼回答的聲線冷靜平直,唯有玄色衣袍上的暗紋随呼吸起伏,恍若夜色中蟄伏的獸。
周行露渾然未覺少年心底的暗湧,就像桃源清澗中優哉遊哉的銀魚無法共情于危機四伏的深海裡角力厮殺的白鲸。
她隻專心按住被少年行動間的勁風帶起的信箋,若有似無地輕‘唔’了一聲。
“你覺得賊匪不止一人?”裴燼問。
周行露颔首:“至少兩人。”
“柳家、師家、杜家事發均隻間隔兩日,可一般人自虎豹山到縣城往返就需要大半天。
單說九月初一那日,杜娘子申時三刻左右出的門,酉時信件便已出現在杜家門縫,這點時間,單憑一人絕無可能既藏匿人質又送信索贖。”
話說回來,柳小娘子三人都說自己醒來後不曾見過綁匪。是綁匪全程隻在外頭看守?還是他們确信這三人根本無法逃脫,才把她們棄在裡面自生自滅?
院外鐵梆敲過三響,夜風卷着打更人沙啞的吆喝聲,滲入窗縫。
周行露将信封輿圖一一收好,才輕聲商量道:“天色不早,裴少俠早點休息吧。明日未時,可要同我再去别家問問?”
裴燼擡眼,視線飛快掠過少女琥珀瞳孔間的一抹水色,抱劍颔首。
門扉輕啟又合上,甯靜整潔的庭院中,恍若糖絲拉成的銀河正淌過屋舍飛檐。
皎潔如練的月光輕柔灑下,将少年劍客孤身離去的倒影映在門口石階上。身後隔扇窗透出暖光,在茜紗上暈出鵝黃玉桂折枝的淡影。
庭院中無花無魚的水塘突然“啵”得輕響,裴燼順着這聲響望過去,視線突然定住。
淺淺的庭院池畔,月光正漫過一個半人高的方形黑影。
那是一個極其突兀的、不該出現在尋常庭院裡的高大寬櫃。
或者說,是每個心懷殺意的江湖人絕不會錯過的絕佳藏身之所。
空曠清池忽起漣漪,劍鋒無聲出鞘三寸,裴燼足尖點地掠至櫃前。
櫃影幢幢,門軸轉動的咯吱聲像陰溝鼠輩垂死的喘息。
然而,随着劍尖一點點撩開半開的櫃門,櫃内并沒有任何屬于活人的氣息,隻有一座三層樓閣狀的木構架浸在夜露中,微風吹過,傳出一陣精密零件摩擦碰撞的細響。
那是一座高約十尺、上狹下廣的複合水鐘。
内裡共分三隔,最上隔懸着一個渾儀銅環,二十八宿刻度在銅圈上若隐若現;
中隔放置渾象,未完工的擒縱器卡齒與木制天衡尚未咬合,參差森然如巨獸獠牙;
下隔樞輪河車交錯排布,一道蜿蜒水流汩汩而出,彙入池塘,正是方才異響的來源。
确認不是什麼潛伏的危險,裴燼稍稍放松握劍的手,就聽身後屋門輕響,周行露披着松垮的外衫,半倚在門後。
“裴少俠喜歡這個?”少女杏眼含笑,似在調侃這位在她家庭院逗留許久的江湖劍客。
收劍入鞘的脆響驚飛檐上夜枭。
裴燼緊繃脊背,默默收回警惕的視線:“水運儀象台?”[1]還是縮小後的版本。
“裴少俠好眼力!”周行露眼中迸發出驚喜的星火。
她推開屋門,趿着鞋子快步踩過露濕的石階。
待走至寬櫃前,她熟練地撥動底層接駁的銅鍊,水流蓄起,代表十二時辰的持牌木人齊齊震顫。
“這是我幾年前做的模型,可惜連三分形都沒仿到。擒縱器的玄鐵簧片差不少火候,水力稍大便脫齧,收束又難繼星辰運轉。”
她忽地期冀仰頭,看向他的眸中映着池面粼粼波光:“裴少俠見多識廣,既能認出我這不成樣的仿作,可是見過在臨安府的正品?
若如此,不知可否幫我瞧瞧,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
另外蘇大學士在《新儀象法要》中寫過,為防冬夏水力不均,他特制了‘天池平水壺’調衡。可我想了好久,都想不出那平水壺裡的‘鐵鶴膝’該是什麼模樣,你……”
向來沉靜的少女難得露出熱切癡迷的一面,随着她越來越亮的眼睛,對面人突然逼近半步,木樨香混着機杼松油香撲面而來。
裴燼下意識疾退一尺,劍穗輕輕掃過少女近在咫尺的白玉秀顔。
他緊抿着唇,喉間滾動半晌,才冷冷撂下一句:“我隻大略見過一次,并不知曉其中構造。”
“無妨!”趕在對方落荒而逃前,周行露急忙勾住眼前最後一縷五色劍穗:“縣中少有人見過水運儀原件,我見裴少俠認得,一時太過欣喜,就有些失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