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瞳孔重歸如水柔和,少女亭亭立于中庭,垂首低語字斟句酌:“裴少俠不用在意。等我哪日能去臨安了,瞻仰過先賢巨作,再邀裴少俠鑒賞拙作。”
如此說着,像是生怕少年劍客拒絕,她直接屈膝施禮,快步回了屋。
裴燼抱劍望着少女背影沒入門内。
夜風拂過,驚擾清夢,接續雞啼。
***
九月初七,未時,溧水縣。
正午鬧市喧嚣如水沸,穿着石榴裙的賣花娘竹籃中碧葉藏金,被自家大人押在家中悶了幾日的頑皮孩童舉着彩紙風車,在街頭巷尾快活地竄來竄去。
身着淺杏褙子、肩挎昭文袋的女子裙角飄逸,行進間帶起一層細碎如金箔般的銀杏葉;
後頭臉生的少年劍客一襲束身勁裝,五官輪廓生得俊秀淩厲,碎發下的眼睛又黑又亮,像是極北雪原夜裡林間傾瀉的月光。
兩人正是約好出來探查消息的周行露與裴燼。
“裴少俠可曾數過?”穿過鬧市,周行露忽而駐足,指尖拈着鬓邊飄落的銀杏葉轉圈把玩,“方才過市,足有七位娘子将羅帕遺落在你身側。”
縣裡往來便是這點不方便。難得來個臉生俊俏的江湖少年郎,上至年過六十的老婆婆,下至牙牙學語的垂髫小童,路過都得瞧上兩眼。
也怪少年劍客通身氣勢太過淩厲,以至于剛才明明迎風穿過了幾裡銀杏道,都不曾有一縷大膽的浮金糅黃敢着落于他的身上。
不然就憑黑衣少年寬肩窄腰、碎金纏額的秀色模樣,定能讓剛才那些隻敢偷偷丢帕子的女郎更主動大膽一些。
聽到這帶着明顯揶揄意味的一問,黑衣少年冷淡眸光緩緩垂落。
停下的步距仿佛測算過一般,恰好停在離她少女三尺外的空地:“周娘子說笑。”
無波無瀾的嗓音,聽得周行露嘴角勾起。
無傷大雅的小玩笑,是小鎮人最常用的拉近距離的方式。
不到一天的相處,她發現裴燼實在是個話很少的人,唯有在談及案情時,這人才會多說幾句,隻是語氣也是平直乏味的,聽着不像是在探讨思路,倒像是在答題。
如此想着,周行露心思微微一動,輕聲詢問:“裴少俠今晨可是去了北城?”
昨天柳老爺說放贖金的破宅,衙門定是需要再去勘察确認過的。
裴燼已經不意外周行露的耳目通達,目光從少女笑吟吟的杏眸上錯開:“贖銀已經不在,現場隻留了一個空箱子。
縣衙後續探訪了周圍幾戶人家,有目擊者說在柳家馬車離開後,隻有一駕馬車經過那裡。”
隻有一架?那豈不是……周行露挑眉。
看出她的意思,裴燼卻道:“按那人的描述,後來那輛馬車應該是沈家的。”
那日衆人自虎豹山歸家時,沈家派來接師姨娘的就是這樣一架青蓋烏篷馬車。
周行露一下想通其中關竅。沈老爺嘴上說着沒湊齊贖銀,實際上還是心疼他那溫柔笑意的美嬌娘。
可,若是後來沒車馬再過去,這一千兩的現銀是如何悄無聲息地不見的?
想到這裡,周行露眸光微黯。
不似江湖人揮金如土,小鎮人日常開銷多用銅、鐵錢,便是涉及大額交易,也更喜用輕便又可在全境通兌的交子鈔引。
奈何此番賊匪行事謹慎,送來的贖信中白紙黑字地寫明,不要得用提供戶帖或商賈憑引才能兌換的交子,隻要現銀。
也幸好柳老爺做的買賣特殊,平日裡需要赍銀往各地籴布,才在家中攢了些白銀。
至于沈老爺,酒樓嘛,最不缺現成的銀兩。
可一千兩的銀子拿出來,重量堪比一個成年男子雙手才能抱起的米糧袋[2]。若是賊匪想一次性全部運走,無車無箱的可不便宜!
思索着其中能有什麼方法,周行露一時間沒注意眼前的情況。
等拐過轉角,少女才險險察覺有一黑影朝她直襲過來。
精力旺盛的半大男童,蒙頭全力沖刺的模樣像一頭健壯的小牛犢。
眼看要撞到她的腰側,身後捕捉到風聲的裴燼反應則更加迅速。
幾乎是男童要撞上周行露的前一瞬,一雙蒼白有力的手抵住他的沖勢。
少年劍客對自己身體各處的肌肉力道有着極為精準的控制,輕巧制住對方的同時,劍鞘輕點孩童肩井穴。
莽撞小兒被原地調轉半圈,小胖手依舊揪着眼前遮擋用的黑布,暈暈乎乎的竟半點沒察覺。
晃晃腦袋再次蓄滿力氣,小孩兒再次小腿蹬地,朝反方向撲去,嘴裡兀自喊着:“啊!看我不抓到你們,今天我要當大将軍!”
原本還在捂嘴偷笑的玩伴們見他重整旗鼓,當即尖叫着四散潰逃。
這麼冷的一張臉,心腸卻異常得軟呀!
看着裴燼面無表情地收劍,周行露勾唇心想。
擡頭迎上少年劍客探究的目光,她收起腦中的浮想聯翩,張開笑齒:“我們到了,裴少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