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是午時下的山,可師姨娘最快在申時初才能喝上藥。裴少俠輕功卓絕,若是利用好中間的腳程差距,便是先去杜家,再去柳家,最後去沈家,也不會落下什麼。”
語畢,她從袖中拿出一個平安扣,包裹的雪白軟緞慢慢滑過石紋表面,恰停在對方劍尖投下的影子裡。這是蒲老大今日交予她的。
随着她的動作,裴燼的目光轉至其上:青玉如凝凍春水,透光可見絮狀流雲紋,邊緣處沁着赭色土斑,連着一個五色絲線編成的龜背紋長生結。
玉扣的雕工簡陋,絡子打得也潦草,但全天下僅此三枚,因為出自蒲娘子之手,被蒲老大寶貝珍藏了數十年。
能拿到這樣東西,便是周行露深得蒲老大信任的明證。
見他意會,周行露淺笑和煦,再次提出邀請:“我知江湖人的規矩和我們不同,但好飯不等人,若裴少俠還有什麼疑問,不妨坐下慢慢說?”
台階鋪得恰到好處,對面收劍入鞘的姿勢也利落如斷水。
隻是裴燼沒有直接坐下,反而正色斂眸,合手抱拳,喉間滾了半晌才擠出簡短的兩字:“抱歉。”
劍客的心思雖直,但向來敢作敢當。既然對方真是好意上門,他誤會了人家,自然沒有故作不知的道理。
少年人的賠罪來得直率又爽快,便是心思玲珑如周行露都微微一怔。
“無礙的。”她下意識地回道。目光落于少年半鞠的清瘦脊背,掃過那截被黑衣包裹的堅韌柔軟細腰,無端聯想起高懸夜空的皎潔彎月。
稍顯心虛地收回視線,周行露垂眸,手上轉着倒空的油盞,盞底洇開的油漬仿佛一張狸奴圓臉。
“無礙的,”她又重複一遍,佯裝未見裴燼微僵的脖頸,隻将那碟橘紅糕往少年那邊送了送:“我姓周,名行露,住你左鄰,就是橘樹過牆那戶。我不太懂江湖上的規矩,貿然登門,也望你見諒。”
少女青色的裙裾随着動作揚起一角,如漣漪優雅輕巧。順着她指尖的方向,正是院中橘子樹延展過枝桠的那面牆。
而牆的另一半,庭院齊整,花草葳蕤,生機盎然。
***
金銀不愁,卻難買心頭一口。這是至死漂泊的江湖客常有的遺憾。
畢竟就連那關外百裡戈壁中最受歡迎的曼娘酒館,也不過隻有硬如頑石的炊餅,沒滋沒味的熟牛肉,拉喉嚨的劣質濁酒和半潮半脆的炒蠶豆。
不過這話在溧水縣裡卻作不得數——楊二娘擀的馉饳皮能兜住整勺河鮮,全福樓煨的松茸雞湯香飄十裡,就連沿街食鋪送的小菜都是片得透光的精雕蘿蔔花。
又如此刻裴燼面前這白釉陶碗裡的油潑面,香辣勁道。少年劍客握筷如執劍,脆豆芽裹着辣子不小心沾在鼻尖,倒像抹了胭脂的廟會神偶。
周行露倚在橘子樹邊,閑來無事地抛着錢袋。
喜增十兩夥食銀的荷包穩穩落入白嫩手心時,裴燼正已将最後一筷面葉撥到碗心,入口吞咽的動作鄭重如品嘗珍馐。
便是不曾特别注意,周行露也看出少年劍客夾菜和咀嚼的速度都很快,帶着活在刀尖上的江湖人不喜在吃穿上花太多時間的習慣。
但一舉一動中,他又好似有某種獨特的韻律,讓人覺得快速卻不潦草,随意卻不粗魯,總之就是頗賞心悅目的吃相。
看到對方是真心喜歡自己做的新菜,周行露心情也愉悅幾分,貼心地沒有打擾對方吃飯的興緻。
直等到對方拿着幾個空碗走去井邊盥洗,她才問道:“裴少俠今日查到的消息,不知可否讓我也聽聽?”
摸清了裴燼的做事脾性,周行露也索性省去了小鎮人慣用的那些磨纏拉扯,開口便是直切要義。
而聽她此言,井台邊的刷碗聲戛然而止,渾濁的湯水順着粗陶紋路滴答成線,在青磚縫裡彙出小小的支流。
倒不是詫異她此行另有所求,隻是裴燼覺得少女既與蒲老大相熟,可見在縣衙也有些門路,真想了解案子,何必向他這個才來了兩天的外來客打聽消息。
似是察覺他心中所想,周行露生怕敏銳的江湖劍客又多想,急忙剖白道:“案子遲遲未解決,我與鄰裡日夜憂心,平日裡不敢多出門,早就有些撐不住了。
隻我們不過一群孱弱可欺的婦幼,人微言輕,力有未逮。裴少俠本事卓絕,見識廣泛又聰慧敏銳,我就想請你予我們些消息。若是能互通有無,群策群力,或可早日找出那作惡多端的賊人。”
這話說得誠懇,裴燼卻未置可否。昨日這女子拿着精弩對着他的時候,可半點沒有孱弱可欺的模樣。
且雖是綁架案,但知道内情的人越多,打草驚蛇的風險越大。
思忖片刻,少年劍客擡頭,顧不得才吃了人家帶來的膳食的情面,正欲拒絕
——“咔!”一陣細響從手上傳來。
這是在裴燼手中裂開的第五隻陶碗了。少年劍客掌力卓絕,顯然很少做洗碗的活計。
按捺住心裡的笑意,周行露嘴角捋平,終是接過了僅剩的兩隻碗:“少俠這金剛手的功夫,倒是比劍法更精進些!”
視線掠過他腕間微微突起的青色經絡,少女垂下的眼睫忽如蝶栖花枝般輕點:“明日帶你去挑套粗陶盞?摔着聽響也痛快。”
聽出她話中的調侃之意,裴燼猛然後退半步,還握着一半碎碗的指尖泛紅,一時間也忘了剛要說出口的拒絕。
周行露輕笑,似有所覺地緩步往前逼近,從容不迫地将準備好的籌碼一一奉上。
“裴少俠有顧慮,我也理解,但我這裡有些話,也想請你聽一聽。”她表情平和,目光笃定。
“其一,我跟着查案的事,有蒲叔備書。你的顧慮他不會考慮不到,能讓我來,可見我不會對你們有妨礙。”
事實上,蒲老大樂得多讓裴燼多接觸接觸周行露。在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七竅玲珑心前過一過,這人形兵器才能多些人情味兒。
“其二,你雖心思缜密、功夫卓絕,但到底新來。我自小長于縣中,縱比不上江湖百曉,但對縣中建築排布、人際往來極為熟悉,能免不少彎路。”
語罷,周行露輕輕勾住自己裙邊的玉環绶。單從一個劍穗就能猜出裴燼是蒲老大請來的救兵,少女長目飛耳、利析秋毫的本事确實可見一斑。
“其三,既說好了要合作,結案之前,你便隻管查案,膳食瑣事都交與我,也能省你不少工夫。”
江湖人向來風裡來雨裡去,衣食住行都不太上心,但既能心無旁骛、舒服從容的,何嘗不算一點助力?
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裴燼嘴唇微抿,顯然是聽進去了。
察覺有門,周行露眼底閃過一絲暗芒,含笑補充道:“案子沒結,這幾日街上晚食鋪子都不會開門。不過你放心,我明碼實價!”
這哪是說自己不會多要,這是怕不善交際的江湖孤客不好意思呢。
雪沫乳花浮午盞,人間有味是清歡。對于溧水縣人來說,則不過一句最簡單的道理,哎,吃人嘴軟!
心裡已有八分成算,周行露清亮眸中又增一抹循循善誘的笑意:“多說一句,裴少俠摘的那隻風筝,可是第三道竹篾有異?”
風筝?裴燼擡頭,對上少女的狡黠眉目。
“我雖不及裴少俠藝高人膽大,但也略通些奇技淫巧。我做的風筝,一般人可修不好!”
黑衣劍客身後,彩墨點綴的錦鯉紋筝面挂在屋檐橫勾處,微微晃動,那模樣竟比十五的花燈還斑斓三分。
夕陽餘晖散盡,輕柔晚風吹拂,月光漫過庭院橘樹,在青磚地上淌出碎銀溪流。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