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新鄰居的不近人情,周行露也不惱。
她笑盈盈地将一碟噴香軟嫩的橘紅糕端到身前:“我姓周,就住在隔壁,昨日實在是不好意思,誤會了你。
剛巧你家的樹在我家的院子裡落了幾個橘子,我用它們做了點心,想與你賠罪。”
近在眼前的糕點酸甜軟糯,散發出一股讓人難以拒絕的誘人氣息。
然而少年劍客依舊不為所動,抱着寬劍的手臂微微用力,手臂鼓起的薄肌線條分明。
“不用。”冷面劍客迅速後退半步,欲關門謝客。
“吱嘎~”破舊的門闆被劍鞘一拍,飛快轉過半輪。
“诶!”一隻帶着薄繭的手出乎意料地擋在門縫空隙。
可這江湖人的門豈是好擋的,尋常人的力道在飛速碾來的門闆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眼看那粗糙不平的厚木即将碾上女子纖細修長的指尖,最後一瞬,裴燼出手停住了它的勢頭。
女子将出未出的驚呼止于喉間,幾息過後,門後才再次露出少年劍客那張棱角分明的半張臉。
還有事?他的眼神中帶着濃重的疑惑和防備。
小城人的客氣熱絡、人情拉扯,從來都是獨來獨往的江湖客自然是不懂的。
看出少年劍客不加掩飾的排斥,周行露收假作驚慌地縮了縮手,平複心緒笑道:“早上見蒲叔的時候,他說你對縣裡的情況不太熟悉,讓我來問問你這裡還有什麼需要的。”
蒲老大的意思?
裴燼聞言微微蹙眉,打量的目光直直落在對方身上,直看得女子臉上的笑意如漣漪漸隐,才放下了按在門闆上的手,側身讓開進門的路。
見狀,周行露颔首舒氣,彎腰走入。
環佩相碰,蓮步輕移。
随着少女的動作,裴燼才發現對方不僅拿了一碟橘紅糕,其被門扉掩蓋的另一側,還摞着一個看起來就不輕的三層食盒。
濃郁又帶着點熟悉的食物香氣從竹編縫隙中傳出,少年劍客如敏銳警惕的山貓輕嗅空氣,是他開門前聞到的味道。
垂眸錯開裴燼讓人頗有壓力的灼灼視線,周行露将食盒擺在橘子樹邊的石桌上。
青石桌椅被經年的風吹雨淋打磨得光滑可鑒,落葉灰塵皆被剛才的劍風掃走,就成了擺飯的好地方。
少年劍客抱着劍,冷眼看着這位自稱“鄰居”的女子頗有條理的忙碌動作,一副靜觀其變的冷靜模樣。
炙羊肉、芝麻馍、粗擀面……他倒是不知道,這僻靜閉塞的江南小縣何時有了這般正宗的西北菜式?
“這陣子縣裡不安生,從城北到這兒的鋪子都早早關了門。聽蒲叔說裴少俠常在北邊待,我就自個兒照着菜譜糊弄了幾道。”
仿佛完全沒察覺裴燼身上未褪的冷肅殺氣,周行露神态自若,語氣輕快,交流寒暄的口吻熟稔得真當兩人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親密鄉鄰。
吃飯、天氣、家裡娃娃,可不是縣城鄰裡街上遇見時慣用的拉家常話?
然而,這尋常到再不能尋常的招呼辭令落在少有這種經曆的江湖人耳中,突兀地多了幾分刺探意味。
少年劍客不但沒接鄰居抛來的橄榄枝,反而在捕捉到“城北”二字後,目光倏忽警惕銳利:“你怎麼知道?”
是她在縣裡設了眼線?還是自己在未察覺的情況下被跟蹤了?
想起江湖上那些詭谲多變的接近與刺殺。少年劍客的腳步微不可察地後挪半寸,握着劍的手繼續收緊。
看清對方的反應,剛對這位新鄰居有些了解的周行露杏眼微張:“找到人的消息早在縣裡傳遍了。”她回過神,耐心解釋了一句。
然而裴燼還是緊盯着,身子緊繃,寬劍橫于前,仿佛在警惕随時會從她身上某個角落飛出的暗器。
找到人的消息人盡皆知,但柳、沈、杜三家分别位于縣城的南、北、西面,明明是三處皆有可能,可周行露直接說了城北沈家!
如此想着,少年劍客面色愈沉,撫劍出鞘。
……
荒宅殘陽将斜影拉得老長,驚雀掠過檐角鐵馬,叮當聲碎在青苔斑駁的院牆上。
周行露指尖輕撫過大理石案邊緣自帶的疤紋,擡頭望着三步外如蒼柏峙立的少年。
玄鐵劍身映着暮色泛起幽藍,與那人緊抿的唇線一般冷硬——蒲老頭诓她,這裴少俠的脾性,怕是比千年寒冰還要硌人三分!
“咕——”
穿堂風卷着醬香掠過劍穗,忽有悶雷自包裹得體的黑色勁裝下悄然滾出。
裴燼耳尖瞬間染上霞色,握劍的手骨節發白,偏生還要梗着脖子維持冷峻殺人的姿态。
周行露瞧着那顫動的劍穗,忽憶起今晨出門意外瞥見對方摘風筝的模樣。
彼時他也是一副黑衣冷清的模樣,身子一閃,就躍上了那棵幼童仰頭祈盼許久的高大榕樹,姿态輕盈無聲。
等重回地面時,他的手裡多了一隻彩色的風筝,斑斓紙面有些褪色,内裡筝骨應是被樹杈攔斷了,松松垮垮地立不住形狀。
拿着手上破敗的孩童玩具看了片刻,劍客點漆般的黑眸裡閃過好奇與無措……
貓兒似的!她突然福至心靈地如此想。
眼前人不就像極了一隻感覺危險就瞪圓眼睛亮爪子的瑤貓——自小穿梭于山野險境中,便養出了對視一眼都要張牙舞爪地顯出氣勢的脾氣。
如此腹诽,周行露心底僅存的火氣也“撲哧”一下熄滅了。
唇角微勾,她耐下心繼續解釋:“從虎豹山到這三家,杜家距離最近,排場又小,問詢起來應是最快的。”
說話時,少女手腕輕挪,将一碗素油置于炭火燃旺的耳杯上。
殘陽為銅簋前的如玉側臉鍍上一層明亮柔和的金紗,燙好的熱油全數潑在手擀面上,滾油觸水爆開的噼啪聲“滋啦”一下激起熱辣鮮香。
她再度擡起頭來,直視沉默的少年劍客。
屬于劍客的那雙墨眸依舊沒有偏移半分,他緊盯着她,仿佛不含一絲絲動搖。
然而再近一步探尋,周行露才恍惚察覺那雙仿若黑夜的眼裡仿佛有朦胧的水霧彌漫,漣漪微起,一下子模糊了她倒映的纖秾身影,心漏跳了一拍。
他餓了。她笃定地下判斷。
心思玲珑的少女立即垂眸,加快進度。素手蘸着碗壁外熱氣彙聚而成的水滴,在石案上畫起了溧水縣的簡易地圖。
“沈宅雖路程不是最長,但師姨娘懷着身孕,不好疾行又要先尋大夫保胎,負責護送問詢的衙差大哥應是要等得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