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溧水縣不大,但普通人要從虎豹山走到距離最遠的柳家,也需要花費數個時辰,更不論中間還有候人、問訊、記錄等麻煩事。
因此,等衙門衆人将人送歸,再彙總讨論罷,日頭便已從東邊轉到了西邊。
跑了一整天的衙門青壯們三三兩兩、你扶我攙地拖着僵硬抽疼的小腿往家走。
少年劍客腳力卓絕,狀态自然不似他們狼狽。
不甚熟練地回絕付春山一同在縣衙用晚膳的邀約,裴燼孤身一人,飒然往七言巷的住處走去。
倦鳥歸林,遊魚深潛,家家戶戶的屋頂煙道裡冒出濃白的炊煙,夾雜着飯菜溫暖油潤的香氣,毫無阻礙地鑽進裴燼的鼻尖。
少年劍客微微蹙眉,這才察覺整日未進食的腸胃發出的饑鳴信号。
身形一提,舉目四望。大概是賊匪還未落網的緣故,未至酉時,沿途店鋪皆是門窗緊閉,一連越過躍過幾條街,都沒看到一家還開着的飲食鋪子。
重新回到七言巷那暫供歇腳的荒宅前,少年劍客沉默地推開自家搖搖欲墜的大門。
漫天柔光灑在破落的屋脊上,低垂的眉眼讓人看不清他的情緒,隻餘嘶啞幹澀的木軸轉動聲,配合庭院中那幾乎全隐在陰影裡的凄凄野草,更顯荒涼蕭瑟。
院外炊煙袅袅,菜香陣陣,屋中劍光潋滟,桌闆空空。
滿院子翻飛的劍氣卷起一陣又一陣的枯葉,驚起藏在暗處的鼠蟻慌亂逃竄,樹上的灰雀倉皇墜地。
鋪天蓋地的劍光似是要化作一張冰冷的鐵網,将所有屬于食物的鮮活氣息和生活的溫熱感受抵擋在外。
一個時辰後,鬓發微濕的少年劍客利落收勢,眉眼間冷色欲盛。
身形挺拔、氣勢孤寂的黑衣少年在荒蕪的庭院中站立許久,才似妥協般地行至屋内,撈起昨日起就被随意扔在桌上的黑布包袱,從中抖落出幾個灰撲撲的幹餅。
由西北特有的雜糧莜面做成的馕餅自包袱皮間的縫隙墜落,與木質桌面相碰,發出幹脆響亮的撞擊聲。
本還算地道特色的食材,但做餅人不用心,不僅沒等什麼三生三熟,連和面時都隻糙糙篩了些碎石草屑出去,粗鹽巴和細沙子一點沒少。
幾日奔波下來,這幾塊早被風幹的餅上已榨不出絲毫水分。可奇特的是,也不知道這廚子放了什麼,使得這餅幹到如此地步居然也不松散,硬邦邦的堪比庭院牆角的頑石。
摩挲着手中幹餅,裴燼習以為常地抽出劍,銳利劍鋒劃破空氣,将餅子震成均勻的幾瓣,瓣瓣大小均勻合适。
一瓢涼井水,一口硬幹餅,正欲下口。
“叩叩叩”。
突然,小院門扉被敲響。
裴燼皺了皺眉,想不到此刻還會有誰來。但随着鼻尖一動,少年劍客扔餅子的動作毫不猶豫,利落地起身開門。
門外,周行露對着前來開門的黑衣少年,微微颔首,澄瑩秀澈的杏眸裡帶着溫和笑意。
“有勞了,”她說。
“……”
孤身漂泊江湖多年,裴燼遇到過不少女人。
畢竟是年輕俊俏的天才劍客,孑然一人的闖蕩路上,總少不了佳人青眼挽留。
然而,不管是戈壁酒館中風情萬種的老闆娘,還是峨眉山下白衣勝雪的執劍仙子,抑或是金陵河畔搖曳起舞的紅塵嬌客、漠北馬幫飒爽驕蠻的大小姐,在無情劍客裴燼眼中,都不過紅顔枯骨。
據說幾年前,曾有人重金聘請紅繡樓中的首席嬌娘去刺殺裴燼。
然而任憑美人秋水盈眸,擺出怎樣一副粉面含春、欲語還休的動人姿态,少年俠客都能面無表情地打折姑娘家的一雙如雪皓腕。
于是,便有膽子大的江湖說書郎留下過那麼一句詞:“南招搖,北孤狼,江公子姿容勝雪,裴劍客郎心似鐵。”
說的便是江湖兩大新秀——玉公子江闊與狼劍客裴燼。
聽說後來這事兒還傳到蒲老大耳中,早已隐退江湖多年的老頭看到消息,當晚就扶着老酸枝書桌台面笑折了腰。
哎呀呀,這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天才劍客裴燼,竟是個最難消受美人恩的愣頭青!
可惜他們“追雪夫婦”這對難得的江湖伉俪,竟是教出了個不通紅塵的冷心劍客。
以上種種,便如此刻。
面對這溧水縣姝色無雙的明月美人,周行露敏銳地感覺到少年眼中的星點柔和迅速收斂,冰涼銳利的目光隻在她身上落了一瞬,便帶些莫名地排斥轉向了另一邊。
“什麼事?”少年的聲線沙啞,帶着生人勿近的淩厲氣勢。
他當然還記得她,那個一見面就用一把銀弩對着他雙手的柔弱女子。
于是等待對方回話的時候,他的身子依舊保持着緊繃,古樸寬劍環抱于胸前,震顫,發出沉悶的渴血的嗡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