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
當時已經小有名氣的江湖俠侶“追命刀”蒲老大、“雪中鞭”蒲娘子與幾位志同道合的江湖好友一起,在關外追查一夥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馬賊。
經過一個月多的暗訪刺探,一行人終于弄清了對方背後的勢力和活動路線。
于是,挑了個月黑風高的好日子,幾個自诩不拘小節的江湖客用一包蒙汗藥,就把留守了百餘人的馬賊寨子殺了個精光。
事成之後,幾人草草收拾了馬賊從各地搜刮來的不義之财。正準備一把将這個藏污納垢的地方燒幹淨,便聽從死屍遍地的寨子深處,有細微的求救聲傳來。
本就是潑天血污的魔窟地獄,配上這似哭非哭、若有若無的呼聲,更加顯得鬼氣森森。
幾個剛除奸懲惡完的大俠搓了搓雞皮疙瘩,才順着聲音找過去。
在密密麻麻的戈壁洞窟裡繞了小半個時辰,一行人才發現一個極為隐秘的暗穴。裡面躲着十數個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孩子,其中大的不過八歲,小的才堪堪到他們膝頭。
簡單的問詢過後,蒲老大等人才得知這幫馬賊竟還經營着走私孩童的生意!除卻平日裡在交通要道上勒索财物,這幫子畜生賊匪還會在劫掠村鎮的路上順手抓幾個‘好帶’的孩童。
而這群孩子裡,體格差的會被他們直接舍棄,或賣到豪門楚館裡為奴為婢,或采生折割抛去街頭自生自滅;體格好的則會被他們帶回寨子,先是每天一頓打一頓餓地管教服帖了,再教他們習武殺人為寨子出力。
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更不論這樣狠辣惡毒的手段。聽聞此等慘事,幾個俠肝義膽、血氣方剛的江湖客恨不得把那些馬賊拖出來再宰一遍。
但氣憤歸氣憤,幾個男人都是風裡來雨裡去的糙漢,看着眼前一群摔不得、曬不得的奶娃娃,誰也不敢打包票說能照顧好他們。
果然,一大一小兩群人沒走上幾天,就有三個孩子因為喝了不幹淨的生水腹瀉不止,還有兩個孩子被毒蠍蟄傷,腫了半個胳膊才緩過來。
一行殺賊幹架樣樣精通、穿衣做飯一點不會的江湖名俠又是找大夫又是請嬷嬷,沒過幾天就已經精疲力竭,頭大如鬥。
幾人之中,也就身為女子的蒲娘子勉強比他們妥帖細心些。
于是大家夥兒一合計,把還沒捂熱的幾大袋金銀一股腦全塞給了蒲老大夫婦,一行人就此兵分兩路。
蒲老大兩人負責将孩子們帶回關内,交給當地縣衙安置,其餘人則繼續追擊三兩支因在外劫掠、僥幸逃過一劫的馬賊小隊。
就這樣,原本無兒無女無牽絆的飒爽俠侶不得不擱置了他們的浪迹天涯之旅。
他們在關外小城雇下了一個車隊,載着一串小蘿蔔頭,慢悠悠地穿過那殺機彌漫又奇遇疊起的戈壁荒漠。
黃沙漫天,日月更疊。
餐風飲露地行進了一個多月,自此沒睡過一個踏實覺的蒲老大夫婦才走到一個官衙還在正常運轉的邊縣小城。
好不容易和當地衙門協商好了所有事宜,蒲老大又把繳獲的所有贓款分給這群孩子,夾着粗嗓叮囑他們乖乖等家人來接。
諸事具畢,離别即至。
蒲老大狠心别過眼,不看孩子們眼巴巴的不舍表情,轉身還沒松口氣,就見自家母老虎正一臉溫柔慈愛地牽着一個三四歲大的小男孩。
那個男孩就是小時侯的裴燼。
自從被救出山寨,經曆了兩個大人一路雖纰漏烏龍不斷卻也盡心盡力的照顧,小裴燼原本瘦到脫相的小臉已經多了幾分肉感。
天生就白的肌膚,黑曜石般的眼睛,遠遠看去就像個粉雕玉琢的小仙童。
察覺蒲老大眼中的錯愕,他的嘴緊緊抿成一條直線,臉上還帶着些藏不住的别扭和羞澀。
若不是他的小手還被蒲娘子輕輕握着,烏發間藏着的耳尖通紅發燙,還真當讓人難察覺出他到底想不想跟他們走。
自小的颠沛流離讓小裴燼很早就懂得了要收斂喜怒。
隻是感受着自己手上的觸感——蒲娘子的掌心因常年練鞭積起厚繭,雖不如一般女子香軟,卻帶着一種獨特又幹燥的溫暖——尚未長成的天才劍客垂了垂眼,最終還是沒有選擇掙開。
然後,蒲娘子就語氣堅決地向蒲老大宣布,她要帶着這個已經沒有家人的小可憐蛋一起走。
再然後,一刀一鞭烈酒快馬走天涯的“追雪夫婦”就變成了一刀一鞭一孩童的奇妙三人行。
直到此時,蒲老大才驚奇地發現,這個在入關路上不聲不響,以至于讓自己完全忽略了的小屁孩竟有一身絕佳的練武天賦。
就算是學些江湖上最普通的武功路數,這孩子也能像是被老天追着喂飯吃似的,招式一點就透,内功一日千裡。
每每看見,就讓辛辛苦苦練功幾十載的他嫉妒到心塞。
更為戳心的是,這臭小子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取代他,成為了蒲娘子心中的第一稀罕人兒。
烤得最香最嫩的雞腿是他的,鋪得最軟最舒服的稻草堆是他的,連蒲娘子不知怎地心血來潮、一針一線縫了大半個月的厚實衣服也是他的。
行走江湖偶爾遇到個黑店,蒲娘子還會兇巴巴地把蒲老大踹出去守夜,轉而一臉開心期待地摟着臉蛋紅紅的臭小子睡覺。
這種對蒲老大來說既憋屈又鬧騰的生活持續了大半年,直到裴燼遇到他命中注定的師父——一個曾以劍術冠絕江湖的無情劍客。
世上總有些相遇和分别來得讓人猝不及防,一如剛因剿滅馬賊而名震江湖的他們與稚嫩到還藏不住眼中依戀的小裴燼。
又如幾年後,身負重傷、狼狽地躲避仇家追殺的他們與手握一把巨劍,面不改色地跟在師父身後收割性命的少年劍客裴燼。
江湖就是如此,一時興,一時亡,大部分的人都如空花陽焰,絢爛綻放之後便瞬間湮滅。
裴燼在他們的身邊守了一年,直至蒲娘子那刀槍疤痕遍布的身子終于撐不住潰敗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