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同樣沒有月亮的晚上,裴燼沒了哄得他耳根通紅也要在他臉蛋上親親的蒲姨,蒲老大沒了在這個漂泊無定的江湖唯一與他相互扶持的妻子。
蒲老大有些倦了。
于是他放下了大刀,回到了“雪裡鞭”的故鄉。
那個在她兒時零散的記憶片段中,永遠甯靜和樂、可以舒舒服服地在搖椅上曬太陽的溧水縣。
裴燼則拜别了他和師父,獨自拿起巨劍,隐入了還偶爾傳說着“追雪夫婦”的江湖。那個驚險刺激、快意恩仇、卻也視人死如燈滅般自然的江湖。
“我不知道後來那小子發生了什麼,總不過是江湖那些事吧。”尚且半沉在記憶裡的蒲老大語氣悠悠,院裡空落的搖椅被風吹得啪嗒啪嗒,晃成獨特的韻律。
不過自那次分别之後,他和裴燼就始終保持着通信,多的時候一月一封,少的時候大半年一封。
考慮到裴燼的行蹤不定,蒲老大就寄到兩人曾約定過的一個驿站,也不知道對方多久才能拿到。
好在兩個人都是天生受不來肉麻的性格,信裡每次都是寥寥數語,隻禀報公事般地相互說明自己尚且還活在世上。
直到幾天前,蒲老大收拾家裡東西的時候,翻出來一件蒲娘子在裴燼離開後給他做的衣裳。
當時明明是按着十幾歲孩子的身形做的,再相見時卻遺憾地發現短了一截,被蒲娘子偷偷藏了起來。
疊得整整齊齊的衣裳放在箱子一角,蒲老大摩挲着手上刀鞘凹凸的紋理,第一次就着昏黃的燭火給那小子寫了封長信。
沒過幾日,一襲黑衣染得灰撲撲、雙眼布滿血絲的裴燼就騎着一匹看起來快累死的馬,風塵仆仆地出現在溧水縣裡。
“喲,臭小子來了啊。”馬蹄聲剛歇,當時正數着一碟香蠶豆的蒲老大就坐在秋日溫暖的日光下,咂摸一口溫熱的黃酒。
在對方帶些迷惑怔愣的神情中,他若無其事地對着裴燼露出一個溫良憨厚的笑,然後就被對方氣急敗壞扔過來的一團信紙砸個正着。
少年漆黑的瞳孔掃過蒲老大狼狽躲避時那條不自然彎起的腿,才按捺住那顆立刻想要轉身離開的心,沉默地抱着劍往屋子走。
身後蒲老大一拐一拐地追過去,嘴上中氣十足地大喊:“裴小子啊,你蒲叔我可是好幾天都沒合眼了,總算把你等來了!你趕緊收拾收拾,待會帶你去衙門啊!”
漂泊的劍客被牽動了身後的線,一隻風筝便悄然告别了天空。
***
伴随着蒲老大低沉的叙述聲,周行露乖巧地坐在一邊,低頭露出雪白脆弱的脖頸。
若不是她的烏睫會随着故事的疊起如蝶翼般扇動,誰都會覺得眼前這個姑娘隻是貼心地應付着老人家無聊時的絮語。
“得找個地方養養性子啊!”蒲老大講完了過往,有些怅然地歎了口氣,“老頭子花了大半生才學到的道理,可不能白費喽。”
周行露聞言笑了笑,語調輕柔:“您老有心。”
仿若随意寒暄的幾句話過後,兩人都有了些彼此心知肚明的默契。
纖纖素手麻利地收拾好桌上餐盤,周行露對蒲老大露出一個淺笑,正欲告辭離開——“露丫頭啊!”原本老神在在坐着的蒲老大卻再次開口。
他撐着桌面蹒跚地站起來,蒼老的眼睛溫和注視着周行露。那張在江湖中拼搏半生也不曾畏懼低頭的剛硬面龐,難得帶上些軟和哀求的神色:“看在你蒲叔的面子上,幫着他點吧!”
老人重重敲了敲自己腫脹的大腿,聲音沙啞又疲憊:“最近的案子,我知道你也憂心。可我這破腿不争氣,不能時時跟着。春山他們幾個我瞧着,現在也還差些氣候。好不容易把人請過來……”
但這利刃,總得需要個刀鞘子,才不會傷人又傷己。
“我聽說财小伍剛把你家隔壁那屋子賃出去,這鄰居不省心,還需要你多擔待了。”
财小伍是縣裡唯一一個房屋經紀,本是姓蔡,但因為其舌燦蓮花、嗜錢如命的性子,就被溧水縣人戲稱為“财小伍”。
回想起隔壁屋子的荒破景象,以及今日食店偶遇财小伍時對方那沾沾自喜的模樣,周行露眸底浮起一抹淺淡的笑意。
這年頭,還沒看房子就被人忽悠着下了定錢的買主确實少見!
想到這裡,她也不願讓這位對溧水縣有大恩的老前輩失望。況且因着縣裡的綁架案,丫丫已經好幾天沒痛痛快快放過風筝了。
如此想着,青裙少女沖着蒲老大微微颔首,微風滑過她散落的發絲,露出一雙星眸明亮狡黠:“蒲叔,我知道了。”
于無聲中,兩人達成了某種合作。
半盞茶後,周行露才帶着一肚子的消息從蒲老大家緩步走了出來。
重新安靜下來的院落裡,蒲老大又撚了一粒橘紅糕塞嘴裡。老頭兒一邊得意自己百試百靈的苦肉計,一邊好奇地把玩着手裡的物件。
這是他剛用飯時,周行露用幾個小木片搗鼓出來的——以三材交叉榫作底的木架靈活撐開,中間的空隙恰好可以套在他的刀鞘上,組合成一個應急可用的拐棍。
拿幾片木頭,送一個木頭,這買賣還是賺的吧?老頭兒滿意地摩挲着手上的小玩意,促狹地想。
“蒲老大!蒲老大!”突然,有衙差興奮又急促的喊聲隔着院牆遙遙傳來。
“人找到了!被綁走的人找到了!”
腳步匆匆,卻似滾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