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過七言巷的瓦當時，正在巷裡玩鬧的小姑娘芽芽被初來乍到的冷面劍客吓哭。

原本專心在屋中調試藥粉的周行露聽見些許動靜，正捏着陶模塑形的手蓦地一頓。

隔着幾重木門，女童細弱的啜泣混着劍穗鞘身相擊的脆響。想到縣裡近日的風波，少女輕蹙蛾眉，蔥白指尖飛快搭上東南檐角的銅鈴，三急兩緩地叩響。

銅鈴上接竹筒，沿七言巷各家看橼交錯相連，筒内懸着的響鐵薄片遇鈴即振。去歲清明周行露組織各家鋪設時，芽芽還踮腳往筒口塞枇杷蜜餞——小姑娘總以為這是給雀兒備的食道。

鐵片震顫聲掠過左鄰白嬸娘搗茱萸的青石臼，又在巷口王鐵匠的釘錘叮咚補個尾音，最終落入住在七言巷尾、正忙着擀馉饳皮的楊二娘耳中。

聽出鈴聲中的預警意味，楊二娘匆忙撂下擀面杖，沾滿麥粉的手在襜衣上一抹，就循聲跑出去察看。

惴惴不安地攬過自家膽小的哭包，楊二娘試探幾句，這才看出少年劍客不是那等得理不饒人的硬茬子。

心有餘悸地緻歉回家，母女兩人都是普通人，自然也未曾注意彼時還有其他的動靜。

唯少年劍客五官敏銳，耳朵一動，就聽見了周行露出來護衛警戒的輕微聲響。

精巧重弩架設腕間，犀角望山[ 1]與矢齊平，虎筋鉸鍊蓄力繃緊。

少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好似隻要這江湖劍客流露出分毫要動手的意思，下一刻，三道錐箭銀光便會破匣而出，直刺對方握劍的小臂。

好在少年劍客隻有不善言辭的冰殼虛相，當被芽芽攥住黑色裋褐的襕邊時，少年劍客勁瘦挺直的脊背顫得不比那銅鈴響舌慢。

餘光恰好捕捉到這一幕，少女緊壓于懸刀[2]的指腹才略松了松。失笑片刻，就與少年劍客調轉回來的視線撞個正着。

“你是誰？”玄黑寬劍抵于胸前，他像蓄勢待發的野獸，脊背拱起，一手握住劍柄，一手扶住劍鞘。

隔着窄窄的門縫，兩人隻能看見彼此半掩的身形，注意力卻分毫不敢松懈。

遙遙對立，争鋒相對，劍拔弩張！

在這氣凝霜刃的寂靜中，周行露率先讓自己的雙手自然垂落于身側，淨澈澄明的目光落在那血煞兇器上。

少年劍客有着一柄很獨特的劍，玄黑鳄皮包裹着墨玉般的劍身，是用崖山精鐵混合隕星九鍛九淬才能呈現出來的驚豔質感。

重劍無鋒，大巧不工。說的是這把劍，也是這個人。

“這裡是我家。”那我自然是這裡的主人。

她避重就輕地如此答道，微微偏頭，餘光恰好能捕捉少年劍客那張線條緊繃的俊臉，好似在期待他會怎麼反應。

裴燼沒什麼反應，隻握着劍柄的部分往裡攥了攥，冷白修長的手上暴起幾條青色的脈絡。

他眯起眼，像是在評估和審視對面的誠意與威脅……

然後，他迅速收起劍，轉身就走！

被斜陽熔成金液的貓眼石劍穗在空中劃出利落的弧度，尾端綴着的五色絲縷，手藝有些眼熟。

眼熟？周行露停在原地，秀眉微蹙。

……

裴燼并沒有走出去太遠。

事實上，他隻堪堪離開楚腰素約的弱質女郎與她掌中那個精巧有餘、威力不足的唬人玩具能觸及的區域，就不得不停在一座無人宅院前。

久未開啟的木門被推開時嘎吱作響，帶起一片飛舞的灰塵。少年劍客屏住呼吸，垂眸避開惱人的薄煙。

待煙塵落地，入目庭院：一個早已廢棄的馬棚，四間年久失修的小屋，院中還有一口水井，隻是井沿都已陷落，周邊野草叢生。

井邊的橘子樹倒是長得極好，樹葉蒼翠濃密，樹冠亭亭如蓋，巨大的枝杈延伸過院牆，碩果累累，生機勃勃。

腦海裡自動回想起半刻鐘前，那矮胖的房屋經紀在他面前口若懸河、誇誇其談的模樣，剛還被人誤認為是“嗜血如命江湖客”的裴燼緊了緊握劍的手。

……

浮雲卷霭，明月流光。

隔壁少年劍勢如冰河乍裂、飒沓流星，驚得原本好端端在荒宅栖息的寒鴉驚惶振翅。墨色驚鴻飛過牆垣，掠過周家庭院中晾曬的糖桂花篾匾，倏然落在井台邊。

過牆桔槔吱呀作響，回過神來的周行露收攏思緒，慢慢蛻下腕間沉重的千機連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