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杏瑛哆嗦着嘴唇,正伸出手搭在他胳膊上,準備先穩住陳錦琮,和他回宮。
程淮之冷着面,擋在她面前,針鋒相對道,“我本就是内臣,伺候太後是我的分内之事。太子殿下這般注重孝悌,可為何從太上皇病重之後,且沒登過太上皇的宮門呢?”
陳錦琮氣極反笑,眯緊了眸子,不作理會,死盯着魏杏瑛問道,“你呢?也是這麼想嗎?我和你太過親近?就像我得為了避嫌不管魏太傅?”
話語裡是明晃晃的威脅,在場三人都聽得出來,屋内靜默着。
時間接近了午夜,窗外隻零星有幾隻蟬百無聊賴地鳴着,又被陡然一道雷電驚得啞了。
魏杏瑛從來沒有這般厭煩過陳錦琮,他傲慢又缺了仁德,滿腦子隻有他一定得得到的人或物,徹底不将他人的痛苦考慮在内。
她再是傀儡,也是明朝太後,這樣的祖孫□□不知道傳了多少入帝王的耳眼,難道他活膩了非得找人地府作伴不成?
如果他倘若有幾分看重他們年少青梅竹馬的情義,就不會讓她幾番陷入絕境。
陳錦琮倘若聽見她的心聲絕對會笑出聲來,笑話,若當年放縱或遠觀,她和程淮之也絕不可能,她難道以為程家的禍事是他帶去的嗎?
帝王急于收權,當然隻能從最弱的官家下手,她若直接當了程家的新婦,那就隻能守寡,他保住她的命,也隻是圖個相愛的可能。
程淮之陰差陽錯活下來了,但成了宦官,兩兩相望不成或者藏好點不成嗎?非要當着他的面眉來眼去,她以為隻有她痛苦他就不煎熬嗎?
風雨入夜,夜風送進來吹起他錦繡的袍角,陳錦琮沒了耐性,他拉住魏杏瑛的手直直走出了廂房。
程淮之被扔在後面,正順勢而動卻被魏杏瑛一個眼神定在原地。
她在說暫時不用跟上來,程淮之心裡和油烹火煎似的,微蹙着眉,美人面黯然,卻還是默然瞧着她的後背遠去,直到化成一個小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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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廠太監下馬,禦前太監少了個位,馮守插了三年的暗釘上了位,他到中年還能太上皇寝殿挪到帝王側伺候,全仰仗了程淮之的提拔,上回太上皇侍寝之時,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給他擎了個好,就得了這麼大回報,以後他定将那小太後當成金疙瘩侍奉。
這不,投桃報李,當值的他細瞧了下帝王的神态,撿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兒擡舉程提督。
帝王最近正因為良妃遲遲不能受孕而不愉,讓谏言的内閣朝臣攪合的心神不甯,這會子正好順着他給的台階下來了。
他不是像太上皇那樣的糊塗皇帝,放權夠久了,朝堂再沒有個懸喉刀,怕是連威信都沒了,大伴還是帝王的主心骨。
于是馮守堪堪接了帝王的令,連夜出宮入那西府,正好将這個美信傳給程淮之。
那頭程淮之靜立在西府廂房,緩了一會才撩起曳撒在這屋裡轉了一圈,直将這四角的燈都吹滅了,才坐在了圓凳上。
廂房的門沒關緊,小雨裹挾着霧藍的夜朝着他侵襲而來,不知怎麼得,一種說不清的情愫繞着他,弄得他有點說不出來的寂寞,想着若是面前有壺燒刀子酒能灌進喉裡,定是能痛快幾分了。
猛地又想起一點遺漏的,剛才忘了和魏杏瑛說給爹娘上香之事。
之前程家上下十幾口盡喪,隻在野外湊堆入了座孤墳,大仇沒報他沒臉前去,隻在祠堂裡菩薩像的後頭擱了一個全家的牌位,還沒帶魏杏瑛問候過呢。
不過,來日方長,他信她。
馮守來時看到就是緊閉漆黑的廂房,下雨了小内侍給他支着傘,他躊躇了片刻,想着這來的時候是不是不夠适合?
卻還是跺了下腳,輕敲門,盡量放緩語氣,“程掌印,皇上讓您進宮一叙,我瞧着,今夜這雨停了明兒又是個大晴天。”
他話裡暗有所指,程淮之當然知道,緩了下情緒,将檀木佛珠一圈圈地繞在手臂上,撣去袍上的灰塵,又是那個體面,金剛不倒的東廠提督了。
他踏出來,曼聲回道,“馮太監,這事兒還讓你費心跑一趟,之後慶功宴還得勞煩您搭把手了,咱們内臣啊就是一塊盡心為主兒解憂啊。”
馮守面上一喜,老臉上的褶兒成了菊花瓣,笑着伏身回道,“督公說的是,我定是盡心竭力輔佐您。”
兩人寒暄了一會,馮守給他支着傘送進了門口的馬車,自個上了後面一輛,兩輛馬車上了西大街朝着離宮裡最遠的玄武門而去
玄武門雖說已經落了鑰匙,可是值守宮門的禁軍瞧着像是提督和禦前太監的馬車,連連退下給通了道。
天正下着小雨,雨珠打在程淮之淺綠的曳撒上,氤氲成了深綠,似夏季深淺不一的夏荷。
小火者在前頭給兩個宮裡最有權勢的太監挑着燈籠照路,程淮之朝禁軍颔首,端着一副冷美人面,走得不急不快,似不是前去面聖而是野外踏青。
馮守加快腳程一路緊跟,卻始終保持分寸不敢越過這位大人去。
路上宮女和内侍沒有不低頭哈腰的,馮守也是頭一回體會到狐假虎威的感覺,心裡美滋滋地盤算着怎麼和程淮之更拉進聯系,同時打定了主意當他的耳報神了。
雖說現在東廠隻手遮天,對立的西廠也落幕了,但程淮之還是不敢或者說不能将手伸到哪帝王側不是?
那他的用處不就來了?在這宮裡,不怕你被人利用,就怕你沒有利用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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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廂陳錦琮拽着魏杏瑛的皓腕入了馬車,細雨如絲,牛毛似的透了她的衣裳,緊貼着她的肌膚,涼絲絲,讓人警醒,她凍得打了個寒戰。
雙銀早就在雨中站了一會兒了,這下瞧見小主兒們出來,也灰溜溜地跟了上去。
忙亂中魏杏瑛沒話找話,“錦琮,你夏日最愛馬蹄蓮鹿肉羹,不知禦膳房提前準備了嗎?”
陳錦琮餘光注意到了這畫面,偏過臉瞧了她一眼,眸色晦澀,半響才啞着嗓說,“馬車車廂裡有我的狐氅,一會給你穿着。”
魏杏瑛稱是,眉眼如霧,不知在想什麼,兩人又陷入了沉默,似默契将剛才的尴尬揭了過去。
可魏杏瑛知道,還沒到被審判的時候,上了馬車落座之後給自個裹了狐裘,不再看他。
兩人各懷心思,不像是童年摯友,而是百年仇敵。
陳錦琮默然,不知得用什麼态度對這位面熱心冷的小主,她表面看似順從,但絕對不憐愛他。
他是東宮,後院裡除了皇太子妃,就隻有兩位給他通人事的侍妾,他還不夠顧念她嗎?
馬車一路入了午門,順着青石磚的宮道直達西六宮,進了她的寝宮,雙銀殷勤地支着油綢子傘上前來給主兒們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