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錦琮站在太陽的陰影下,面無表情,像一顆孤獨的青松,執念則像密密麻麻的松針,一下一下戳着他酸脹的心髒,直到溢出來的惡念令他在很近的将來做出了不可被饒恕更不能被原諒的錯事來。
不過,當時的他應當是不悔的,或者再重來他也還是會這樣做,因為他見不得她成為别人的妻。
檀香燃盡了,她的回憶也止了,像他們三人的既定命運不知咔嚓被誰剪斷,隻殘留了一堆看不見将來的灰燼。
永和宮燈點燃在回廊上,他的身姿影影綽綽地留在窗紙上,放大又縮小,像匍匐的餓狼,表現得再聽話正常卻也終究不是忠犬。
她以前每天都要見的程淮之,如今對她來說就是這樣的一種存在。
那人躊躇了兩刻鐘,又等得香都燃盡了,是一定要見她一面。
魏杏瑛還是把她的舊友傳了進來。
隻見他面容冷白,豔眼如絲,身着鳴龍玄服,戴着紅翡玉帶鈎,膝瀾上金線繡了行蟒,一來就匍匐在她腳邊,姿态恭順良善,這是外人眼中狠辣如斯的司禮監首位,受兩皇看重的程都督,亦是她當年的如玉少年郎,程淮之。
他受過腐刑之後雖不像其他閹人那般陰氣過重,可也始終身上的風骨削減了幾分,說話不再是以前的直言不諱,而是打起機鋒,圓滑讨巧了起來。
魏杏瑛胸口微麻,盡量平靜道:“淮之怎麼有空過來?”
他格外講究地敷了珍珠粉,上了檀香,像是為了見她,又或者淮之本來生性就愛幹淨。
一聽魏杏瑛甜糯的嗓音,程淮之緊繃着的脊背陡然放松了,回了句不相幹的話:“太上皇雖是病體,卻也極其看重太後娘娘,每日都叮囑了下臣,一有時間就來您這裡候着聽令,您是天國福星,怠慢不得。”
他說了假話卻不能點破他,他本就處境維艱,她不可再給他添麻煩了,況今日她剛應付了太子,沒力氣再與淮之也虛與委蛇了。
魏杏瑛坐在紫檀透雕如意八寶拔步床上,俨然是一副即将入寝的模樣,了然道:“程都督平身即可,你平日忙于禦前,我這裡有雙銀看顧,有當季衣物或者靴襪你吩咐小侍給她就好,不用您再單獨送。”
她在這宮裡時間長了,也學會了話說半分,點到為止。
她俯視着他的烏紗描金曲角帽,情緒紛雜,這種冠隻有權高位重的内侍才能戴,分明三年前他還是帶罪之身,不知不覺他已經從一個小小的尚膳監小侍做到了司禮監提督的位子,不可謂不艱辛。
窗外陡然傳來一道驚雷,他漆黑的眼底才生了些許光亮,淮之直着身子,脊骨也直直地。
他每日對着權貴卑躬屈膝,在衆人眼裡自然矮了半頭,别人面上奉承他,心裡唾恨他是個死宦官,大奸臣。
可唯獨在杏瑛面前,他想平等地看着對方,即使他知道她一定不會因為身體殘缺就低看他,因為他的杏瑛打小就善良心軟,可他還是怕。
隻見他死死盯着魏杏瑛的圓眸,執拗道:“淮之不忙,太後的事在下還是想親力親為。”
魏杏瑛舍不得說重話,隻得啞着稱是。
永和宮又陷入了寂靜。
程淮之變戲法似的從懷中掏出帶着熱氣不大的油紙包,骨節分明的手指一點點地揭開油布包裹,其中六塊色澤鮮潤的糕點堆疊。
這是她小時候最愛吃的糕點,椰奶糕,以黏米粉和栗子粉為主,又加入椰奶分層蒸制而成,口感細膩。
當了太後以後她受掣肘,不能随心所欲地支使禦膳房,已經有兩餘年沒有吃過了。
絲絲縷縷的甜香從不遠處糕點滑到了她的鼻腔又到口舌和食道,胃裡發出一道咕叽的聲音。
魏杏瑛餓了,刹那紅了臉,小巧的手掌捂了捂肚子似想擋上一擋。
程淮之淺淺勾唇,似得到了極大贊譽,勸道:“娘娘,這是臣特意在小廚房給您備的夜宵,您趁着熱吃吧。”
還是被美食俘虜,魏杏瑛下了床,幾步到了糕點面前,接過,皙白的手指偶然滑過他冰冷的指尖。
細密的癢從他的指甲滲到了骨頭縫裡,激得程淮之眸子一暗,又立刻低垂下頭掩飾臉色,藏在窄袖裡的手悄悄曲了曲手指又攥緊在掌心裡。
魏杏瑛往口中塞着糕點,粉白的屑沾在紅潤的唇角也顧不上管。
他側臉緊繃,刻意不去看那極富誘惑力的雪膚紅唇,盯着太後裙角銀線繡的杏花,絮叨地說着今日發生的事,
“太上皇最近病情加重了,禦醫說是腎虛脾胃弱所緻,也不敢加大藥量,怕虛不受補。皇上說久不下雨,邊境又戰亂,多事之秋,宮中減膳素食為好,當為國家祈福,宮中的蔬菜如醬的采買單子都得我一一過目以後再去找戶部批款,盡量削減開支當先。”
“以後各宮都不能大魚大肉,美食珍馐等随便吃了,隻得最基本的一葷兩素一湯了,怕你餓着,禦膳房我有權限,你想吃什麼告知與我,我晚上特意做了帶給你或者你讓祈春去小廚房報我名字即可,他們不會為難永和宮。”
“皇上看重我,讓我跟了一個大理寺妖書案,查出了一個官員小卒,好像和衛家有關聯,我正順藤摸瓜地往上查呢,可能不能總來見你了,你有事讓祈春告訴我我就來。”
宮内燭火噼裡啪啦地叫出音來,程淮之邊說邊看着對方臉色,似在試探似在打量。
魏杏瑛低着頭,捏緊手裡的香囊,鼓足了很大勇氣為難道:“我和衆人都一樣吧,不用你的特權,淮之,不要再殺人了,很多人都太無辜了。”
程淮之臉上閃過一絲慌亂和陰狠,解釋道;“杏瑛,我沒有殺過無辜的人。誰告訴你的?”
魏杏瑛歎了口氣:“你有數就行,我不會阻攔你,我知道你是為了什麼,你應當也是知道的。不早了,你先下去吧。”
程淮之又匍匐在地,行了極深的禮,才後退着出去了。
他站在廊下良久,眯緊了眸子,手扶住紅木宮柱,胸中情緒激起千層浪,到底是誰告知了對方他殺過人?
陳錦琮?還是當他是眼中釘的衛家,又或者是他一手扶持起來的那柄刃,良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