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淙從床上坐起,烏蘭連忙給他端了茶水過來。烏蘭雖是滿人,是個長在馬背上的漢子,但也是個非常有涵養的儒雅年輕人。這一路上他早已跟沈淙建立起深刻的友誼,并且深深敬佩着這位一年之内就掌握俄語的天才同僚。
兩人聊了一會,陳太醫和王純也過來了,王純一副做錯事的模樣,像站在門口低着頭。大概人上了年紀會更像個小孩,他瞅着沈淙,眼裡都是關切,卻欲言又止,說不出話來。
若不是他和朗道爾兩人幼稚的争論誤傷了沈淙,也不會給那歹人可趁之機。
“女皇陛下派人調查了,聽聞你兩人在親王府邸的宴會上相談甚歡,他這回來的時候也是彬彬有禮,見你摔倒還一路扶你,怎麼就突然獸性大發要打人呢?”陳太醫蹙眉問。
沈淙搖頭,說:“我不知道,在親王府邸他就表現出異常的親昵,這回又是毫無征兆的暴力,而我和他,不過隻有幾面之緣……”
沈淙一邊說,一邊聯想女皇的話,康斯坦丁身體裡有哥薩克血液,沈淙想起了一路保護自己的那幾名哥薩克人。他們戰鬥勇猛,思維卻呈現出異乎尋常的單線條,反應雖快,但常常超出預料,行為做事毫無邏輯。
尤其是那滿嘴的渾話,整天裡把“娘們”挂在嘴上,起初沈淙為了練習俄語還跟他們談話,到後來他們的那些話葷到了沈淙聽了都會臉紅的程度,于是隻能悻悻作罷。
“依我猜想,他是這裡有問題。”沈淙思索一陣,豎起食指,指了指腦袋。
“真的?”烏蘭哂笑兩聲,“這人也看起來挺體面的啊。”
“很多戰場上退下來的軍人或多或少會有些狂躁的症狀,也并非是腦子有病,而是神志會在某個時間點突然離開他,這很普遍,我們那也有,但很少有他這樣頗有地位的人患上這個病。”陳太醫中肯道。
沈淙點頭,認可了陳太醫的說法。
“昨日他雖對我傾洩怒火,但的确沒有傷害我。那些拳頭沒有一個落在我身上,而這傷本是舊傷,并非他所為。我們在這裡是客人,女皇陛下也已經對他軍法處置,此事就過去了罷,要論,也是我和他的私人恩怨,千萬不要上升到外交層面上。”沈淙說。
“真是咽不下這口氣!”烏蘭拂袖。
“算了,你也知道,他們俄國人都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
“活脫脫的一個牲口!”
衆人你一句我一句地罵着康斯坦丁,氣撒出來就好了。隻是當所有人都走後,安靜的房間裡隻剩下沈淙時,他的思緒卻不受控制地回到那一刻。
拳頭如雨點般砸在他的耳側,他聽到沙發棉麻布料撕裂的聲音,身上人的怒火灼燒着每一寸空氣,他在那雙泛紅的藍色海洋裡看到了一個陌生的自己。
蜷縮的、畏懼的、毫無招架之力的自己。
猶記得康斯坦丁一掌摁在他的胸口,便叫他半分不能動彈。在絕對的力量面前,向來堅韌的自己也不得不屈從。
他不禁聯想到了自己的國家,面對的亦是一個行事如此詭谲而蠻橫無理的鄰國。
葉皇作為一位德意志人卻被俄國稱為大帝,她繼承了彼得大帝的遺志,将領土擴張視為國家發展的第一要義。1777年,葉皇從烏第堡派出的三十名哥薩克侵入中國恒滾河地區。若不是當地鄂倫春族人民發現沙俄入侵者後迅速通過當地官員向清廷報告,怕是後面的俄國大軍就要将鐵騎踏進中原土地。
那一次,朝廷向沙俄提出強烈抗議,要求沙俄停止侵略活動,不然就關閉恰克圖的一切貿易。在利益面前,或許也是無法兼顧東西兩面作戰,葉皇收兵。
這何嘗不是一次毫無征兆的暴力。
沈淙又歎息一聲,不自覺地想到了康斯坦丁的一些行為。他實在是匪夷所思,一個體面的貴族男性,怎麼能對另一名男性官員做出那種事。
“罷了,日後劃清界限就好。”
沈淙自言自語,将康斯坦丁從腦海裡驅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