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酷熱,飯菜極易發馊,方靜玗隻好在早晨給他放涼了米飯,才裝進餐盒;
冬日寒涼,即便凍得雙手失去知覺,他也隻能強行啃下硬邦邦的飯菜,有時他會将飯盒揣進懷裡,卻還是抵不住肆虐的寒風。
這些苦都吃得了,還有什麼能難住他?
近幾年紅木生意不好,家裡也漸漸入不敷出起來,眼看陸陸續續發賣了不少下人,萬勉便開始體諒父親的難處了。
這日,他一如既往地打開方靜玗事先為他備好的飯盒,正準備動筷,蓦地,一隻黑手拔地而起,瞬間挑翻了他的碗筷。
“你們幹什麼!”萬勉即刻竄起,沖着眼前搞鬼之人怒罵一聲。
誰想那人毫無悔意,将手盤在胸前,腦袋一歪,眉頭一提,嚣張跋扈:“你這飯菜馊了,臭到本少爺了。”
“你……”萬勉大臂微擡,作勢要給他一拳,卻又陡然停在半空。
恰恰是他這一猶豫,反向助長了王公子的氣焰。
剛做好抱頭準備,甚至還扯着幾個小弟給他擋在前頭,縮着腦袋往間隙中一窺,見萬勉并未動手,他立馬直起腰來。
王公子甩開手腳,大搖大擺地走了過去,極盡挑釁:“怎麼?還想打本少爺?就憑你?”
很多時候,萬勉忍不了此人分毫,但又被逼無奈,畢竟王家有錢得緊,連他借讀的這座書院,都是由王家出資建的。
當初,為了讓他能進入這間書院,萬哲跑了許多關系,費了不少口舌,才沾了萬家遠方親戚的光,将萬勉安排了進來。
因此,在書院寒窗幾年,萬勉片刻不敢歇息。
可他苦心鑽研,卻有的是人浪費光陰。
萬勉不打算同他計較,而是默默俯下身子,以指尖做爪狀,一點一點撮起還未沾上泥土的飯菜,一一放進餐盒,想着拿去清水中洗洗,也還能吃。
“怎麼?不理本少爺?”王公子似乎沒有就此罷休的意願,“你什麼身份?竟敢不把本少爺放在眼裡?”
萬勉鼻息重了不少,但他的理智卻在不停地催促他安靜下來。
“說話啊!啞巴了?”
“我懶得同你們計較。”
最終,萬勉還是沒能壓制心中的怒火,頂了一嘴。
可誰知,正是這一頂嘴,徑直挑起了王公子心底最深的不滿。
他見萬勉還有些能耐,一朝推開身旁的小弟,自己大步走到其面前去,用鼻孔對着他正臉:“懶得同我們計較?你誰啊你?你不過一家道中落的窮鬼罷了,哪來的底氣同本公子這樣說話?”
萬勉不吭聲。
王公子繼續陰陽怪氣:“窮人志短,情有可原。”
萬勉依舊沒有做聲,但牙關卻咬得緊緊。
王公子公然侮辱道:“古來常有寒門出孝子,白屋出公卿的佳話,你家呢?窮是窮,卻出不了秀才,日日裝清高埋頭苦讀,到頭來還不是名落孫山?真叫人笑話!”
“那你呢?”王公子句句嘲諷,字字捶打在萬勉心上,“你好似,也榜上無名吧?”
然而,萬勉這聲譏刺并未惹起王公子的注意,他的嘴角反倒翹得更高了起來:“本公子可與你不同,我們王家家大業大,光是一年的流水都可養活近半個天陵城的普通人家,而你?怕是早已自身難保了吧?”
沒錯,王家就是如此富足,故而滋養了王公子這樣的纨绔;萬家也确實如他所說,當下,已然是強弩之末了。
“所以呢?所以你想讓我為了錢财,去當你的走狗嗎?别做夢了。”
“你當真是我見過最倔之人,也不知這脾氣哪來的?當初你爹來我家求我爹将你招進書院時,他那點頭哈腰低眉順眼的謙卑模樣,你怎地就沒學上分毫呢?難不成,你這臭脾氣,是得了你早死的娘的……”
王公子的叫嚣聲還未落下,在聽到“你早死的娘”幾字時,萬勉的拳頭便不受控地沖向了他的顴骨。
一拳一拳,打腫了王公子的眼眶,也打碎了萬勉的将來。
瞬息間,兩人如猛虎相争,拳腳相加,萬勉衣袂翻滾,王公子在他的壓制下,玉帶松脫。
“你小子敢打我!”
王公子嘶吼一聲,卻未能阻斷萬勉接二連三揮來的拳頭。
旁側,幾位同窗急急上前,或扯衣角,或攔腰抱,竭力拉架,力圖制止二人的争端。
“住手啊!快住手!别打了!叫夫子瞧見你二人都要遭殃的!”
“别打了!别打了!”
“……”
周遭喧鬧,卻無一人的聲音傳入到萬勉耳中。
一拳又一掌,此刻的萬勉,将這十餘年來曆經的所有欺壓,一并以怒火的形式,還給了王公子。
“瘋子!你這個瘋子!”
王公子顯然氣急敗壞,一腳一腳踢向萬勉的雙腿,本想把他踢開,卻一次次落空。
随後,在萬勉理智脫離的身軀的那段時間裡,王公子眼眶漸漸浮出淤青,鼻孔也不受控地流出鮮血,由于牙齒無意磕上嘴唇,他的嘴角裂了道口子。
“你們在幹什麼!”夫子的聲音赫然從身後響起,随之而來的是并不清晰的腳步,接着,萬勉就被人強行扒住肩頭扯了開來,“有辱斯文!書院之中,怎可擅自打架鬥毆!”
直到夫子渾厚的嗓音在萬勉耳畔響起,他才恢複神智,可這時,望向沾滿血迹的指節,他意識到,自己已然回不去了。
“夫子!是他先動手的!”王公子踉跄地從地上爬起,明明被打得鼻青臉腫,說這話時倒口齒清晰得很,連連抓着夫子的袖口控訴方才萬勉惡劣的行徑。
夫子神色肅然,直直盯向萬勉的眼底。
萬勉也一時語塞,無話可說,默默認下了罪名。
随後,夫子輕歎一聲,搖頭道:“萬勉,你私自動手,施暴于同窗,全無禮儀之态,舉止實屬不堪。如此行徑,非吾所能教化。你自去罷,勿複至書院矣!”
此話一出,萬勉的眸子霎時變得空洞,他僅存的一抹堅強,薄如蟬蛻,一觸即碎。
時值當下,他心中才暗暗種下一顆種子,一顆足以将他托起,高過世間一切錢權的秧苗,名為野心。
将書冊整理打包後,他倒掉了方才還準備去水下洗洗再吃的飯菜,看了眼内裡油膩膩的空盒,神情冷漠,随手扔到書院的一角。
“你糊塗啊!你怎能做出這樣的事來!”剛過正午就見着萬勉的萬哲,在了解一切經過後,不由分說地就破口大罵,“那可是全天陵最好的書院了!你如今被趕了出來,你叫為父去何處給你找其他好書院!”
“那就去别處!為何非要待在天陵了?”
萬哲萬萬沒想到,萬勉竟會頂嘴。
于是他眉頭一并起,反問道:“你在說什麼胡話?”
可萬勉卻覺得,自己從未如此清醒過:“就按照王大人的說法,我們接了那差事,明日,動身去蕪縣!”
“你瘋了?你明知道……”
“爹!我們無路可走了!這天陵根本容不下我們!”萬勉目眦盡裂,眼眶倏地紅了,“去蕪縣好不好?我們一家,跑到一個這群畜生找不着的地方,從頭再來,好不好?”
萬哲嘴角抽動了一下,他瞧着兒子寫滿央求的雙目,一時心尖酸了刹那。
他咽了口口水,下唇被咬得失了血色。
“好……好吧……”
回想兒子曾經的遭遇,過往種種驟時化為不甘之心,迫使二人铤而走險,殊死一搏。
可命運似海,表裡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