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畢,衡泱泱不情不願地瞥了朝顔一眼,扭着細腰便帶侍女們離開金銮殿。
殿門緊閉,殿内微暗,一縷熟悉的幽香萦繞于鼻尖之上,朝顔十分謹慎地找尋四周,不遠處窗棂透過一絲涼風,吹着燭火搖搖晃晃,她專程走過去關上窗又返回,确認殿内除二人之外再無其他,才放下心。
朝穆不明所以,輕飄飄略過朝顔,慢行至大殿最前方的台階,掀起衣袍,一步步向上走,最後端坐在鑲滿珍珠玉石的寶座上,擺出一副拭目以待的表情,他盯着少女的面容看了半刻,眸中透出一絲驚豔。
許久未見,她出落得愈發漂亮了,尤其是那雙眸子,與已逝的元王後姜羽泉如出一轍,甚至還要更靈動、機敏幾分。朝穆總有種奇怪的想法,若朝顔身為男兒身,定能與她兄長一樣,為華紀立下不菲的功勞。
隻是可惜了,竟是女子。
誰不知這亂世中女子保命都很難,莫要說建功立業。
此時的朝顔不知朝穆腦袋中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若知曉定會忍不住出言反駁。
她亦慢慢走上前來,面朝座上的人,恭恭敬敬跪地一拜,“請王上恕朝顔與婁少傅欺君之罪,朝顔想與王上禀明的是,太子朝饒在去歲與峮防對抗之戰時,便已戰死沙場,不在人世。”
話語如此簡單,明明淺顯易懂,朝穆卻生平第一次想做個什麼都不懂的聾人。
太子戰死,不在人世。
這簡直荒唐至極!
他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拍案起身,“朝顔,你在胡說八道什麼?你可知欺君是死罪?你有幾個腦袋敢來欺騙一國之君?”
他不信,也不願相信。
此事重大,事關性命,若是真死了為何無人來報,卻要從一個逃婚公主口中說出?
朝穆回想起婁卿旻送往王宮的幾封來信,其中一封明明說得是已尋到朝饒,重傷未愈在宮外養傷,怎麼到她嘴裡便是不在人世了?簡直令人難以信服!
朝穆滿目無措,面帶怒氣,眉毛蹙起,像個要吃人的狼。
見男人情緒失控,朝顔垂眸,面帶傷感。起初她也與朝穆一樣,也不願信,但羽堇和婁卿旻都親眼見了兄長的衣衫與屍體,還有兄長的遺物,自是不會有假。
她第一次當着朝穆的面,臉色柔軟下來,輕聲解釋:“來之前,少傅大人和兄長的親衛都已經去拜過他的衣冠冢了,據說就在峮防與北狄邊境關隘不遠處的山丘上。”說罷她将朝饒的最後所穿的衣物取出,遞到朝穆面前。
這是一塊華美的刺繡,繡着純黃的華蟲,朝穆一眼便認出這是僅華紀貴族可穿的精細絲織品,整個華紀除了朝饒的身份衣裳上可繡此物,再無旁人敢穿。
這就是證明太子身份的衣衫!
驗證事實後,男人情緒徹底崩潰,他抱着沾滿血迹的衣衫默默流淚,聲音哽塞。
他身為帝王,一國之君,不能痛痛快快哭一場,隻能隐忍着内心的痛苦,發出無盡悔恨,手握成拳狠狠怕打在桌案上,似乎感覺不到疼。
他知曉戰場殺人不眨眼,遲早會有這一刻發生,但他那時還是未阻止太子親自帶兵。
如今朝饒戰亡,才知後悔。
可世上本無後悔藥,已經發生之事如何補救也為時已晚。
朝顔就這樣看着男人秘密地哭了一場,許久後他沒了聲音,便知他心中稍微好了些。
朝穆擦幹眼淚恢複了理智,面容一沉,嚴肅道:“此事絕對不能聲張!眼下我華紀峮防還在與山匪對抗,若被其餘二國知曉,定會趁人之危攻打我國,更何況太子身亡乃國家大事,此事若傳入百姓耳中,華紀朝局亦會不穩。”
“朝顔知曉。所以我與婁少傅在燕國時安排了一個假太子到别苑養傷以掩人耳目。”
她頓了頓,又道:“之所以今日悉數告知王上,也是想讓您幫我們一同瞞住此事,盡量不讓假太子在衆人面前現身,讓他以養傷為由待在别苑,便能保住這個秘密。”
朝穆聽完朝顔所言,摩挲着手下的衣衫,又一滴淚滑落到衣縫中消散不見,許久後點頭道:“既如此,那太子的重擔便會盡數落到婁少傅身上,孤相信他定能勝任,待你嫁去普桑,我二國聯手時便是徹底剿滅山匪,為太子報仇的那一日!”
“至于你們故意隐瞞太子之事,也算替華紀着想。孤不會追究,今後你二人也要各司其職,把握好此次将功補過的機會。”
“……謝王上!”
朝饒之死好似讓被蒙蔽了雙眼的朝穆被摘下了虛假的帝王面具,終于回歸現實,他一下子便認清自己也是幾個孩子的父親,亦有身為父親的責任。他沉寂片刻,忽然面上一軟,眼底浮現一絲内疚,溫柔地看着朝顔。
少女面上清晰的巴掌印記在告誡他是個多麼差的父親,竟對自己孩子下手。
朝穆愧疚不已,竟有片刻的失聲,喚了朝顔兩句,嗓音才恢複:“這十多年你受委屈了,是父親對不住你。”
“想當年你也才不到一歲,正是襁褓裡的孩童,那麼小那麼乖,為父卻将你母親之死扣在你一個孩童身上,真真是我錯了,我大錯特錯。”
他走下來,手臂伸到半空,想去撫朝顔受傷的臉,口中輕聲詢問:“你能原諒父親麼?”
朝顔後退一步拉開二人的距離,朝穆的手僵硬在半空,而後她直接一句話打破男人虛假的幻想:“那王上能讓我不去和親麼?”
朝穆刹時清醒,收回手臂,語重心長道:“和親之事事關家國利益,況且已簽訂盟約,身為大國怎可出爾反爾,半途而廢?”
他拒絕了,幾乎沒有遲疑。
朝顔原本隻是抱着一絲希望去試探,奈何朝穆依舊是不肯給她半分希冀,十多年過去了,她便也不執着這所謂的親情。
而後又道:“王上不必如此,我不會做出任何不利華紀之事,您也不必用親情捆綁我,您還是恢複成先前唯我獨尊的王上便好,畢竟這麼多年都與兄長一同抗過來了,如今就算兄長不在了,我也不需要多個假慈悲的父親關心,我會不習慣。”
她說得如此決絕,毫不留情,朝穆心中又受了一記重創。
他歎了口氣,搖搖頭道:“罷了,到底是十多年,你心底怪我也是應該的。”
是他情到深處,又經曆喪子之痛,帶着突如其來的忏悔去關心抛棄多年的女兒,實屬非人所為。
他轉過身,一邊走上高位,一邊道:“從今日起孤不會再禁你的足,你可自由行動,隻是,不可踏出皇城。”
果然啊,還是怕她逃……
朝顔心裡涼得徹底,也很清醒。
最後向他一拜,冷漠道别:“臣,遵命。”
說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金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