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未免太過苛責自己了。”
暮商與暮均在一旁聽着二人搭話,心中都佩服自家大人,四季年年,日複一日,自家大人的膳食都不曾變過,不知不覺中,他貌似比從郡防中毒回來後養傷的那幾日又瘦弱不少。
婁卿旻的膳食端上桌案後,仲清看着這幾樣素食直皺眉,對他此舉措有些無奈,“你還真是,無欲無求,長此以往不食半點葷腥,身體怎麼受得了?更莫要說你日日忙東忙西,奔波勞苦,這哪裡是常人所能承受的。”
“已經習慣便不能更改了。學生始終将父親教導我的東西銘記于心,傲不可長,欲不可縱,志不可滿,樂不可極。這食欲日日都會享用,更是不能太随意太放縱。”
仲清還想勸他,但見人一副凜然模樣,到嘴邊的話忽然又改了:“罷了,我知道即使勸你你一時半刻也改變不了。”
他倒是忘了,婁太傅什麼都好,不論身為夫君或是朝臣,對妻子寵愛有加,對君王孝忠誠信,唯獨在為人父上太過嚴格,過于苛責,導緻婁卿旻養成如今的冷淡脾性與這非常人能忍受的習慣。
婁卿旻不在意别人對自己的任何看法,他也不會改。
想到前段時日在宮裡撞破那場關于連瑕的鬧劇,他忽然問:“先生,您在燕國多年,可識得燕晤?”
“那不是國君胞弟的名諱麼?”
見婁卿旻點了點頭,仲清如實答道:“不相識,但聽過。”
“學生有次碰見他,見他對一些學識頗有自己的見解,學生與他說有自己的先生,他便提出也想拜先生為師的話,說是想向您請教疑難,聽您授業。”
仲清有些驚詫,疑惑擡眼,十分認真看着婁卿旻,“竟有此事?”
他多年來隻有婁卿旻一個學生,還是因與婁太傅相識,如今忽然有人說想拜他為師,那樣一想,還真有幾分不知所措。
而後聽婁卿旻又道:“若您也有教學弟子的意願,學生改日便約他前來與您一見。”
仲清摸着下颌思索了一會兒,點點頭說了個“可!”
……
朝顔在宮内悶了許多時日才将病養好,這邊剛能見風便帶着槐夏出宮看望連瑕。
酒肆在她的經營越來越好,朝顔也真心為她高興。酒肆人愈發多,朝顔便不多叨擾,剛準備離開一下樓便看到角落中坐着一熟人,向門口看去,又注意到那裡還闆正地站着兩個守門的。
見此場面朝顔掩面一笑,甚覺滑稽。
放眼望去,那男子連坐姿與用膳姿勢都那樣端正嚴肅,本是該放松的時刻還這樣緊繃,也真是個神人。
不過令朝顔好奇的是,從來獨身的婁卿旻此刻身側居然坐着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伯,二人靜靜坐着一言不發,各自用膳,一看便知是在堅守食不言寝不語的“體統”。
自那日婁卿旻将連瑕救下送到她宮裡,二人便沒再見過。
朝顔還想當面謝謝他,慢慢下樓後朝他們走去,她站在婁卿旻身後,最先張嘴打了招呼:“少傅大人,竟在此處碰到您了,實在是巧,不知這位是?”
如絲般柔滑的嗓音帶着屬于女子的甜美傳入耳中,婁卿旻聽到這熟悉聲音後身子頓了一頓,認出聲音的主人,轉過頭便看到頭戴帷帽,身披裘衣的朝顔。
他隔着面紗匆匆看了朝顔一眼,連忙起身朝着來人作揖,指了下一旁的男人解釋着:“殿下,巧遇,這位是我的先生。”
話畢,仲清也站了起來,很積極熱情地提起步子走到二人中間,向迎面走來的朝顔看去,臉上帶着讓人想親近的微笑,還主動逗她:“這身姿,這嗓音,怕是位天仙吧!老夫來猜猜,閣下便是華紀的朝顔公主,可對?”
朝顔站在人面前才看清這老伯的真正面貌,她先是被老伯這略有些粗狂的面容驚了一下,後見人笑得如此和顔悅色,她安撫了自己受驚的心,告誡自己不可以貌取人。
她也從未見過說話如此有趣的先生,覺得很是新奇,想到自己不以真面目示人不禮貌,便連忙掀開帷帽朝着老伯一拜,接話道:“先生果真料事如神,先生好啊!”
“好好好!我很好!”
一直都是聽旁人說,如今終于得見朝顔真人,仲清還是很高興的,又忍不住誇贊道:“從前老夫便知曉華紀王宮内的公子公主們個個模樣俊俏,今日一見果然不是信口雌黃!朝顔公主的容貌可謂是天仙下凡,世間少見的!”
沒人不喜歡聽誇獎的話,朝顔雖不是第一次被人誇,但如此直白的贊歎加上老伯不帶任何目的的欣賞,她忽然感覺到有幾分羞愧,紅了臉,“先生可不要拿我打趣了,我也是承了父母的容貌,應該感謝父母為我生得如此面目。”
被朝顔幾句話提醒,仲清摸了摸下颌,眼神透過朝顔想到從前舊人,“我倒是忘了,從前你的母親……”
話說到一半,他又改了口,“哦!是我唐突了,從前華紀元王後在世時也是一絕的容貌,更是泉城第一才女。”
朝顔瞬間擡眸,滿眼驚喜,“先生識得我母親?”
“實不相瞞,鄙人年輕時也聽過元王後的才女之名,很是欽佩。”
“這麼說,先生也知曉我的舅父姜大人?”
仲清眯着眼睛笑了笑,婁卿旻在一旁順着接話,“他二人是舊識。”
“竟如此有緣分?”
聞言仲清狠狠點了頭,然後幾人又将事情大概說了清楚,朝顔又在仲清口中對自己母親的認識更深了一層。其間提到仲清此刻在燕國内當值之事,朝顔瞬時喜笑顔開,“這麼說,先生現在在藏室當值?”
見二人不否認,朝顔又道:“那我是否可以去探望您?順道找些書看?先生也不必将公主挂在嘴邊,我是小輩,您叫我朝顔便好。”
這幾日她正愁沒地方找書冊讓連瑕學習,她深知僅憑舅父那幾本珍藏與自己為數不多的書冊實在是不夠,若想成大事,便要一刻不停地學習新東西。
王後朝弦已經破例幫她解決了酒肆之事,自己不好意思再去麻煩她,但是有了仲清便不一樣了。她可以趁探望之時在藏室中尋幾本有用的書冊學習,因得熟人管事她也能晚些時日再歸還。
一旁的仲清聽完朝顔的話,眼裡流出一抹欣賞,“想不到你這小丫頭還頗有你母親當年的風範!她年輕時也喜愛讀書寫字,果真是她親生的。若有需要你盡管來,老夫在藏室等你。”
一直被以女子不必讀書寫字為由拒絕習慣了,仲清答應得如此快反倒讓朝顔疑惑了,“您不勸我?”
“勸你什麼?”
“勸我趕快出嫁相夫教子,勸我做女紅。”
“而不是支持我看書……”
話畢,仲清用一種看老古闆的眼神看朝顔,很是不理解,“你這話好生奇怪,相夫教子與讀書又不沖突!你若真心喜歡讀書,那便讀,何必理會别人的想法,女紅做來做去也會厭煩,看書解悶何嘗不是一種樂趣呢?”
“不過你倒是提醒我了。聽聞你日後會嫁到普桑去,若到時你夫妻二人關系好,你學些東西也可助他興家,若關系不好,那你腦中有存糧,出去自力更生亦是好的,屆時便不必整日圍着丈夫轉了。”
仲清自幼起便由母親帶大,母親也喜歡讀書,所以他不覺得女子讀書不好,甚至還很贊成,以他的思想,不論男子女子或是百姓貴人,都應該好好研習書冊,不然怎地提升自我?
怎會有如此的大好人?朝顔感歎着。
她也是頭一次見這樣思想開明的人,隻覺得相見恨晚,二人若能早些遇見或是前世遇見,她定不會傻傻的隻知道在宮中等夫君歸來,日日侍奉他哄他,還要每天想着法子生子。
她有些感慨,但一想到眼前人是被自己舅父推舉才勉強當上藏室官便覺得上天不公,為何有才之人遲遲得不到重用?而那貪污受賄的小人偏偏坐在高台,手握權勢,好不快活。
“朝顔不懂,先生如此開明的人,思想與常人不同,應是大智慧中的賢者,為何多年得不到重用?”
她甚至想,若她是掌權之人,定不會錯失仲清此等人才,怎會隻讓他做一個小小的藏室官。
仲清早已接受了自己是個廢人的事實,反而看開了,解釋道:“正是因為異于常人的想法,所以他們才會覺得我這樣的人當官是異想天開。況且我出身平民,縱使有人舉薦也不可能一帆風順。”
“當今天下是王室世家的天下,父死子承,兄終弟及,叔伯相依,我等非親非故之人他們自然不會随意任用。”
“先生這話有些問題。”
朝顔想到前世今生許多君王與世家子弟,又道:
“王室子弟們也并非全是聰穎之人,更有小人,蠢人甚至愚鈍之人。照我說,應該給每個有才能之人一個機會,讓他們與世家子弟一同處事,最後再視其功勞分封獎賞甚至加官進爵才是正舉。”
“你啊你,想不到你這小女子腦袋中裝的東西竟比那些國君還要滿。”
聽完朝顔這幾句安慰之言,仲清心中的偉大志向又被喚醒,出神地感慨:“若他們都如你一般便好了。”
奈何,清醒的人很少甚至沒有,愚鈍之人卻比比皆是。
“若日後有機會,我定會請先生當我的門客!”
朝顔語氣十分堅決,不論是真是假都讓人聽着身心愉悅。
仲清便也不掃她的興,笑得十分開朗,一連說了五個好,又道:“我定會好好活着,等那一日到來!”
二人光顧着說話,一轉身才發現酒肆竟空無一人了,桌上的飯菜留下一多半,不管不顧,貌似全都跑出去看戲了。暮商不知何時出去看的,回來便貼在婁卿旻耳側細聲禀報。
朝顔看着婁卿旻嚴肅的面目,便知事情好像不一般,連忙問他:“出何事了?”
“酒肆正門外面有幾人聚衆鬧事,推搡百姓,據說手上拿了刀劍棍棒打了起來,都見血了。”
“場面太過危險,為保護你們的安全,請先生與公主回避到二樓。”婁卿旻就這樣麻利地将二人安排好了。
朝顔起初還想跟着出去看看,但見婁卿旻眉頭緊鎖抿唇,如此嚴肅冰冷的神态,回憶起之前被挾持之事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就與仲清幾人上到二樓,站在窗口處看戲。
婁卿旻不知何時派人調了周圍幾個暗衛,經過訓練的隊伍來勢洶洶,與尋常小打小鬧的人不一樣,暗衛個個氣勢磅礴,冷面閻王一般,來了不到片刻便穩住了場面。
明晃晃看去,聚衆鬥毆的人馬有兩撥,一邊是手持刀劍兇神惡煞身着琥珀色錦衣的隊伍,一面是氣得如同炸毛貓子的布衣百姓,拿着棍棒匕首。
二方各有氣勢,誰都不服輸。
“為何鬧事?”婁卿旻冷冷問了一句,尖銳的目光掃過衆人,令其不寒而栗。
起初衆人都像是啞巴般一言不發,場面安靜許久,婁卿旻耐心耗盡,一個松垮垮的擺手,周圍的暗衛們紛紛亮出手中利劍,齊刷刷一片勢如破竹,爍爍的銀光閃到不少人的眼。
布衣百姓那方不知是被唬到了還是開竅了,隻見其中一個年輕男子最先向前一步,指着對面的人對婁卿旻叫道:“他們強制收稅!”
“我們今年的稅分明早就交上去了,他們卻還要我們交,你們這些當官的究竟想怎麼樣?”
“平日裡看不起百姓覺得我們是一文不值的平民,一到用上我們的時候便死皮賴臉來要,不給甚至還明搶,還打人威脅我們,怎麼,我們平民不是人嗎?我們不需要養家糊口嗎?我們整日辛辛苦苦賣力氣掙來的銀錢全部交上去給那些貪官花天酒地了,最後我們活活餓死了,這像話嗎?”
“敢問這天理何在啊!天理何在?”他将事情的真相一一哭喊出來,訴苦叫冤,言語直截了當,十分清晰。
婁卿旻這時注意到男子額上有一片濕漉漉的血紅,推測出是方才幾人打架新弄出的傷口,見他如此不畏權勢敢于暢言,确實是個有氣量的人。
他本想安慰百姓,不料還未張嘴便聽到對面為首一錦衣男子大步走上前來朝對方這邊吐了口水,“你放屁,休要血口噴人!我們何時搶了?這都是你們該交的!”
話畢,方才叫喊話的年輕男子被激怒了,眼神發了狠,直接一把将手中東西扔到地上,發出一陣巨大響聲,“外城究竟是誰在管轄!半點不如泉城的姜城主!先前我聽聞那姜大人根本不會多收一分,有時還會拿自己府上的銀錢救濟難民,你們呢?”
“整日搜刮百姓的東西占為己有,簡直不堪為人!你們等着吧,惡有惡報,醜人天收,你們把百姓辛苦的血汗錢占為己有,日後遲早遭報應!”
話畢,隻見身着琥珀色錦衣的男子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年輕百姓的眼神像是要從他身上剜下一塊肉般狠毒。
向前一步指着他,威脅恐吓道:“你竟敢以下犯上,污蔑貴人,信不信我将你們全家老小都抓起來壓入大牢?”
“你敢!”
說着年輕男子火氣騰的一下便燃起來,拿着棒子就要朝對方打去,還是後方站着的暮商将其死死按住,才避免了一場惡戰。
不遠處暮均上前一步道:“都閉嘴!别吵了!我家大人在此,你們若再敢造次,就把你們統統關到大牢裡!”
話音剛落,幾人又靜了下來。
總歸是有官職在身的,衆人再生氣也要給婁卿旻等人一個面子。
“你們且說說是誰派你們來收稅的?”
婁卿旻不想讓事情不了了之,擡步走向兩隊中間想問個清楚,哪知他話音剛落,穿着錦衣的男子們便被這副壓迫性氣勢吓得退後了幾步。
錦衣隊伍無人接話,也不像方才那樣盛氣淩人。
甚至大氣都不敢出,你推我攘的直向後退,為首的人見婁卿旻的暗衛露出了一小片空隙,抓住機會就帶着衆人溜煙地跑了,速度極快,仿佛市井小賊玩鬧一般,上不得半分台面。
而這邊與之争吵的年輕男子見人被吓跑,以為事情解決了便不想再給自己添麻煩,回望身後的同夥們一眼,施了眼色也作勢要離開。
朝顔不知何時下的樓,她站在人群最後方将衆人一舉一動全看在眼裡,已經跑了一隊,這個不能再讓他跑了,總要弄清事情的緣由才能幫其解決。
而後她示意暮商一把拉住要跑的年輕男子,并追問道:“這位小兄弟,到底怎麼回事,你方才的話裡有話啊,快将事情的原委一一道來,或許我們……這位大人能幫你主持公道。”
“你又是何人?”年輕男子見一女子突然出現在此說話,眼裡是警惕的。
“其餘的話别問,你隻管說!”
“你們當官的都是一家人,用一個鼻孔出氣,你們的話能信嗎?”
朝顔淡淡看了男子一眼,滿不在意地說:
“這本就與我們無關,若你一個字不說,更無人會關心你們是否活命。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一句,你方才惹怒的那幫人他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趁現在有個機會擺在你眼前,快點将事情交代清楚或許還能救你們一命,若不然……”
“你也知曉,當官人權力大本事大,悄無聲息整治人的法子有許多,哪日你真被方才那夥人用以下犯上的罪名抓了,隻有死路一條。”
年輕男子話被堵住了,“我……”
“我勸你還是好好想想再開口。”
女子說話如此直來直去,将利弊分析得頭頭是道,年輕男子被她幾番言語一提醒,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蓦地害怕了,“那、那我勉強信了你們。”
朝顔見目的達到,與婁卿旻相視一眼。
男人深不見底的黑瞳對上那雙傲嬌的桃花眼,一種微妙的情緒湧動着,無形之中有了共鳴,他仿佛品出女人那眼神像在與他邀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