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泉城。
接到國君查封府邸的第二日,泉城城主府用了不到半日時辰便被全部封鎖,貼上封條,府庫财物全部充公,可謂清理得一幹二淨。
起初泉城百姓十分不滿到還召集人群組成隊伍要去司寇府上為城主大人讨要公道,還是姜貫親自回城安頓百姓,這才沒鬧出大亂。
據說國君得知此消息極為憤怒,連着摔了很多東西,知曉他姜貫得了民心,時刻盯着國君的一舉一動,他也不敢真對姜家做什麼,隻盼着他二人早日離開燕國。
仲清在姜家出事前便有預感姜貫要做何事,故而提早與下人們交代好一切事物,妥善安頓了他們。
他本沒對姜貫所言抱有希望,卻不料随着查抄府邸而來的還有讓他上任的王命。
他高興極了!
縱然隻是個收拾藏室看管圖書的小官,但對多年無人關注,從别國幾經輾轉卻郁郁不得志的仲清來說也是個好機會。
天下大事必作于細,他自然也可以從小官做起,将來總有一日能站在更高的位置為國做貢獻。
他帶着自己為數不多的“家業”在外城找了個客舍住着,白日裡去内城王宮裡當值酉時才回來,日複一日,除去路上的奔波,還算得上清閑。
就這樣熬了半月,這日他剛回到客舍,緊接着便聽見門口傳來一陣有規律的敲門聲,他慢悠悠開門後便見到一個喬裝打扮,裹得嚴實的人。
仲清二話不說請人進來,男子進門後主動将房門拍上,留下兩個人在外面守着。
雖未見面目,但仲清還是猜出眼前人是他的學生,婁卿旻。
*
燕國國君耳目衆多,監視着衆人。
婁卿旻自那日見過朝顔之後便一直在宮内待着,他為了今日出宮赴約可謂費盡心思。
先是以送藥關心為由去了朝顔那處,而後又假裝得了王命,專程去鹽場視察出了宮,不想半路竟發現身後跟着幾個甩不掉的小尾巴。他直接轉到一家酒肆藏身,趁機讓暮均尋了衣物,喬裝打扮一番才來此赴約。
近日氣溫驟降,天氣寒微,市集行人們都是同樣裝束。
故而他也學着在外面穿了厚厚的裘衣來遮擋,面龐被一頂蠶絲帷帽覆蓋,放在人群中任誰都看不出鬥篷下的人是他。
靜谧房間内,仲清定定看着男子掀開帷帽,褪下大裘,露出那張淡雅如風的面龐,他便忍不住點頭贊歎。
他從前不止一次說過婁卿旻這張全靠父母傳下來的面貌生得極好,讓人看了賞心悅目,想與之親近。
但唯獨那張嘴,得理不饒人,總将人攔在十裡開外近不得身。
婁卿旻邊行禮邊喚了一聲“先生”,語氣十分坦然。
客舍簡陋沒有桌案,仲清應下後便不急不躁邀他上榻同坐,婁卿旻靜了幾分沒上前,反而站得遠遠的。
二人一個在這頭一個在那頭,中間距離如同隔着一條江般遠,仲清看出他還如從前一樣不喜與人過分親密便也不強制讓他同坐,沉默良久,蓦地開口問他:“你我二人有多久未見了?”
“回先生,足足一年之久了。”
仲清恍然大悟,摩挲着下颚思索着上一次會面的場景。才想起去歲婁卿旻與太子朝饒一同出兵圍剿山匪時,中途來了燕國一次,二人促膝長談後便各自分别直到今日之前未再見過面。
前段時日姜家因粗鹽短量出事,他便聽聞有華紀使臣專程來此事,他猜出是婁卿旻了。
果不其然,後面便在百官口中傳出他在大殿之上公然扯出兩國對立的理由,借機讓國君調查王家,便知婁卿旻還是那樣隻認死理不講任何情面,堅持家國大事面前無小家,縱使撕破臉也不徇私舞弊,隻想依法處置罪犯。
奈何燕融被小人蒙蔽了雙眼,君王始終高使臣一頭,最終隻換來對王家的小懲。
至于為何解決粗鹽之事遲遲不離開,仲清想他應是有了自己的思量。照他那一心除害的性子,不會任由王酉銘此等危及兩國情誼的人嚣張太久。
憶起此等賢才君子是他的學生,他便為之驕傲自豪,想着想着便不自覺笑了起來。
婁卿旻在一旁沉默許久,見仲清笑了,以為他是為了姜大人為他求仕途之事高興,又主動啟唇道:“許久未見先生笑的如此開心了,先生上值這些時日應是欣喜的!”
仲清頗為滿意地笑了笑:“是啊!”
“也不枉我寒窗苦讀幾十年,蒼天有眼,終于還是遇到屬于我的伯樂了!日後我會好好報答他!”
他心知肚明,話中伯樂指的是姜貫,而那國君燕融隻不過是賣姜家一個面子,他仲清不糊塗,知道真正施恩之人是誰。
說完了自己,仲清深邃的眼眸瞥向婁卿旻問道:“讓我猜猜,你今日來此定不隻是為了恭賀我,或者說,你是為了那個王酉銘?”
聽到這話,婁卿旻深為佩服自己這位先生,什麼都知曉。
随即擡起手到胸前對他行了揖禮,語氣十分恭敬,“果然,什麼都逃不開先生的慧眼。”
而後解釋道:“起先是華紀太子失蹤,後是公主逃婚,緊接着又聽聞華紀與燕國合作粗鹽之事出了岔子,學生便馬不停蹄來到燕國,現如今又被卷入燕國的朝堂紛争中,事關兩國聯盟,學生不可能就這樣放任王家作亂,但眼下又被燕國國君監視着,一舉一動受挫實在有些自顧不暇。”
“今日一來是想見見先生,二來便是想求先生指點。”
仲清直接哈哈大笑了幾聲,“我指點你?你小子未免太過謙虛了吧?其實照你方才所言,你的心裡早就有答案了。”
也确實是王家手伸得過長,從前獨占燕國經濟大權便罷了,如今居然攪亂華紀與燕國的關系,甚至主動用華紀的鹽向普桑示好,實在過于猖狂,婁卿旻忌憚他想除掉他也是正常的。
隻是這燕融疑心太重,不知是否聽王家挑唆了,一直監視婁卿旻确實是個麻煩,讓人做起事來束手束腳,仲清在想,或許自己要尋個機會向國君告一番狀,再替自己這學生說幾句。
思及此,仲清給婁卿旻建議道:“你可先按兵不動,或者暗地拿王堃小試牛刀,但切記不要讓人發現是你做的。”
經仲清一提醒,婁卿旻茅塞頓開,才想到自己先前被王酉銘之事勾着走了,全然忘了在他之前還有一個蠢人,或許真的可以利用這蠢人借刀殺人,順便也能警醒王酉銘。
不過,他還有不明白的事……
“先生,學生還有一事想問。”
得到仲清允許的眼神,他才緩緩道出口:“學生想問您是何時與泉城城主姜大人有聯系的?”
婁卿旻回憶二人自華紀相認後這些年,他知道仲清早早來了燕國卻一直未有官職,但先前幾次會面也從未聽仲清提起過姜貫,如今姜貫忽然出頭為仲清尋官職,不僅他好奇,或許王家人更好奇這個突然出現還得了官職之人。
提到姜貫,仲清開始回憶從前往事:“既然你開口問了,我便全部告訴你。”
“實不相瞞我從前是出生在燕國,被母親獨自撫養長大的。那時你自是未出世,我與婁太傅也不相識,随着年歲漸長,母親告知我的父親是華紀世家子弟的後代,加冠之年我便回去認祖歸宗了。奈何身為庶子又是父親在外私生便沒法繼承家業,待了半年我便被趕了出來。走投無路時,是你父親對我施以援手給了我個處所暫居,我學了手工做買賣小賺了一筆便娶妻生子了。哪裡料到妻子患上不治之症還喪了命,我便獨身一人養着我兒。”
“世事難料,婁太傅突然辭官離開華紀都城,我在華紀沒什麼朋友,想起年少時聽燕國百姓說燕國國君燕融是個良善之人,我便帶着我兒興緻沖沖回到燕國。起初我自認為胸有抱負,但燕國上下竟無一人用我,學了半生的本事無處施展,我很氣憤,已經心灰意冷,忽然又聽聞泉城的姜城主是個識人善用之人,我便來了,之後的事還算順利,我也找到機會投于他門下。”
“後來我兒大了,他說他一直惦記着一華紀尋常人家的小女,我便又着急忙慌地到人門上提親。那時遇到被救下的你,與你相認後做了你幾年先生我便又帶着我兒與兒媳一同回了燕國,剩下的事你也知曉了。”
“我兒仲鳴娶了新婦便整日與她膩在一起在外城做了小買賣養家糊口,我回到燕國先是在家中待了幾日,總覺的度日如年甚是無趣,聽聞姜城主之子也是整日不着家,他也孤身一人,我便又尋到他府上,來來往往互相伴了幾年,久而久之就成了無話不談的知己。”
仲清說話的聲音愈來愈小,故事卻愈來愈清晰。
婁卿旻認真聽完,感慨着:“學生竟不知先生與姜大人從前還有如此淵源!”
他甚至有些惋惜,覺得仲清如此優異之人卻大半輩子都在為仕途奔波,人生之路跌宕起伏如此曲折,而今不惑之年才得來了官職,确實是懷才不遇,更應當珍惜。
“你不怪我瞞你?”
婁卿旻搖搖頭,“不會。先生如何做都有先生的道理,況且往事不可谏,已經過去的事知或不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先生要把握好眼下。”
這邊仲清思緒萬千,想着想着便憶起自己的機會是姜貫換來的,他對國君與王酉銘極度不滿,先是歎氣後又冷哼一聲,“那姓王的一家全是小人,一丘之貉,我遲早要尋機會替姜兄報仇!”
“先生切記要三思。”
婁卿旻聽他這話連忙皺眉道,“眼下姜宣同闖了滔天大禍,姜家失勢一無所有,那王酉銘難免會遷怒與您,您也要謹慎些,尤其是在姜城主之事上,敬而遠之保全自我才是良策。”
婁卿旻說這話也是提醒他,若無十足的準備萬不可随意行事亦或是随意為姜家說話。
雖然姜貫是為他提供了個機會,但姜貫已經無力自保,如過江之猛獸,誰與之牽扯上都會被連累,仲清好不容易得來的官職應當珍惜再珍惜,此刻避而遠之才是最正确的。
他面色凜然說得極其認真,仿佛不聽他所言便會禍從天降。
見此仲清無奈搖了搖頭,拍着婁卿旻的肩,“你呀,就是太過認真,太過理智,事事總要追求個規矩,總覺得沾染上旁人的事便是染上麻煩,可你想想,若無他姜貫,何來今日的我呢?又或者說,我不去招惹王酉銘,那人就能放過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