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面而來的氣勢壓迫着桃月,她一時受不住這眼神,意識到什麼,立刻趴跪在地下道歉:“大人對不起,奴婢知道錯了,奴婢就是一時心直口快,還望大人莫怪。”
說起來沖撞官員一事看似不足挂齒,實則深究起來也要人命。
一旁觀望的燕晤終是回過了神。
他不想将事情鬧大,看着二人一高一低的姿态,忙将視線轉到婁卿旻面上,幹笑一聲,言語間卻是在說連瑕的事:“罷了,那位姑娘也不是故意的,這次便放過她。大人您也别與我這個小侍女計較,她也權是為了維護我才頂撞大人,若有錯也是在下看管不嚴,對不住大人。”
婁卿旻沒接他的話,反而将目光轉到桃月身上,“敬文君如此決斷,一心為你求情,你是否還有異議?”
言語涼薄,面目冷情。
見狀桃月随即又磕了個頭,語氣早已不似先前那樣盛氣淩人,滿嘴求饒,“奴不敢有異議,奴婢知錯了,全憑大人與君主做主。”
……
像桃月這般的人比比皆是,恃強淩弱,隻會欺負比她低一級的人,實在是小人之舉,婁卿旻一向不将這類人放在眼裡,若非替連瑕說話,他是一句話都不會與之多說,實在是荒廢自己的時間。
眼下桃月被他幾番言語制住,日後還不知會如何拿手下人撒氣。想到這兒他也沒發話讓桃月起身,故意讓人漲漲教訓,她便一直跪在原地。
燕晤靜靜立在婁卿旻身側,男人身上有意無意散發的威嚴也将他震懾到了,他壓下到嘴邊的話,沒再替桃月出頭。
婁卿旻作勢要離開,擡步前喚了燕晤一句,二人便慢悠悠邁步向前,連瑕緊跟在他們身後。
鬧劇結束,方才鬧事的宮女全部跪在原地,唯燕晤跟着婁卿旻前進,走到半途他終是忍不住了,最先開口:“婁大人,您何時離開燕國?在此之前我想請您去我府上坐坐。”
他雖被婁卿旻方才模樣唬住了,但想起婁卿旻的本領和手段,還是忍不住想多與他說說話,看看是否能從中學到一星半點。
“在下還要去探望先生,需再逗留些時日。”婁卿旻解釋道。
“大人的先生?”
燕晤來了興緻,“可否問問尊師名諱?”
“我前些日子讀了些史書,看了從前往事與一些人生哲理,發覺有許多地方都晦澀難懂,也想尋個先生為我授業解惑,若可以,大人能收我為弟子嗎?”
“或者将您的先生引薦于我,我也想好好讀書學習,看日後是否能成為像大人您一般的人,為國效力!”
說着燕晤還有幾分激動,手舞足蹈,手指緊張地捏着那枚龍鳳虎紋玉佩,恨不得馬上見到婁卿旻的先生。
“君主高看在下了,在下之能還不足為公子之師,不過您不必心急,待我安頓好瑣事便邀您一同去見先生。”
“謝大人!”
婁卿旻頓然停了步子,看向身後半張臉紅腫的連瑕,想到她方才所言,便主動向燕晤辭别,“在下還要将這位侍女送到公主那裡,失陪了。”
燕晤垂首點頭,對男人颔首做了個請的動作,語氣恭恭敬敬:“大人您自便就好。”
*
婁卿旻将連瑕送來時,朝顔已經睡醒了一覺,身子明顯輕便不少。
連着幾日未下床,身邊有人侍奉,她想起槐夏連瑕二人跟着她好幾日都好好休憩過,便遣槐夏去偏殿休息。
自己憶起這些時日發生的事,則是端起老本行,想着在竹簡中找到些計謀用于己用。
殿内無人通報,面前冷冷的,她自覺裹緊衾被,忽的擡眸一看,這才瞥見幫自己制藥膳的連瑕正站在不遠處,眼眶紅紅,表情苦悶,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
正是太陽落山之際,大殿微暗,但連瑕那紅彤彤的臉頰還是暴露大半,朝顔仔細看去,竟是一個巴掌印記!
她身子一僵,被吓了一跳,顧不上病态,光着足便下了榻。
匆忙間已經跑到人面前,嫩白的柔荑撫上連瑕泛紅的側臉,聲音很細很輕,顫抖着:“連瑕,你這是怎麼了?為何傷成這樣了?”
連瑕移開臉,後退一步朝着朝顔一拜,“此事說來話長,奴婢稍後給殿下解釋。還有一事要禀明殿下,婁少傅來拜訪了,公主可要見見?”
朝顔見連瑕忽然說話如此低三下四的規矩,表情極其不自然。
又說到婁卿旻,她猛然聯想到連瑕的傷,怕不是沖撞了人挨罰了?心道多日未見婁卿旻,怎地一見面還送她個大禮?
她讓連瑕喚婁卿旻進大殿,自己則是回榻上穿了鞋襪又披着大裘走出寝殿。
越過一扇描漆朱雀小屏,掀開淡色綢紗便看見青年男子穩重地站在三尺開外,像棵筆直的竹子一樣,立在那,矜貴恬靜,貌似還帶着幾分詩情畫意的淡雅趣味。
她情不自禁多看了幾眼。
男人聽到朝顔腳步聲回望過來,二人對視一眼,朝顔連忙收回眼中對他的欣賞,換上一抹疑惑與淡淡的對峙。
接收到朝顔質疑的情緒,婁卿旻忽然後退一步,義正言辭地解釋:“公主萬不要用如此眼神看臣,臣的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弱不禁風,經不起公主此等大鍋扣上。”
聞言,朝顔嘴角抽了抽,什麼叫扣鍋?
她的眼神就那樣明顯?
讓人一看便識破了?
“殿下,您莫要誤會了婁少傅,是大人他救了我。”
連瑕上了藥後匆匆回來,便聽出婁卿旻話裡有話,怕二人生出嫌隙,連忙将所有事不加隐瞞全部告知朝顔,婁卿旻始終站在一旁沉默不語地觀摩。
話中提到了從未打過交道之人,朝顔口中念着:“敬文君?”
前世燕融這個親弟直到燕國覆滅都未傳出任何消息,透明人一般,而今突然與他扯上了,這也意味着這場巨大的陰謀局中又多了一個朝顔需要救的人。
朝顔了解事實後愧疚地看着婁卿旻,語氣慢下來,“大人,方才是我先入為主了,在此對大人說聲抱歉,也要謝謝你救下連瑕。”
不過連瑕與他一同來,還一副委屈模樣,實在是很難讓她不多想。
“公主病了?”婁卿旻寬宏大量沒再追究被冤枉之事,想起連瑕所說的話,又看到朝顔面容憔悴,情緒不高,身上滿是病态之氣便主動關心她。
“一點小風寒,無傷大雅,過幾日便好了。”
朝顔勾唇笑了下,提醒他道:“我還記得大人那日所言,若大人想到什麼好的法子定要知會于我!”姜家與王酉銘之事他們必須聯手才能破局,若不然都沒法心安理得地離開燕國。
男人了然于心,輕輕點了頭,而後沒再說什麼。
送走婁卿旻,朝顔看向受傷的連瑕若有所思,過了許久,她忽然開口:“連瑕,或許你不适合待在宮裡。”
她很認真地想了,宮裡到處是暗線,各式各樣的律法規矩将人束縛成無手無腳之人,隻能任人宰割,而連瑕從小沒接觸過宮中禮儀便不懂那些,她這樣在宮人眼裡便是對王室大不敬,日子久了必然會生事端。
就如今日一般,就算你不主動惹别人,别人也不會放過你,一條命輕而易舉便會丢失,倒不如宮外來得快活。
連瑕聽完朝顔這句話瞬間怔住,直接撲通一聲跪在地下,“殿下不要趕我走,我已無處可去,若您也不要我了那我便尋一處荒無人煙之地死了算了!”
“說什麼胡話?”
朝顔用力将人拽起,心下覺得連瑕這動不動就給人下跪的習慣真要好好改一改。就算是見了國君也不必如此低三下四,在她印象中,有錯之人才需跪,無緣無故下跪亦是看低自己。
“求公主别不要我!”
“我何曾說過不要你的話?我隻是想給你安排些隻有你能做的事。”
“我?”連瑕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隻覺得公主高看了她,“我能做什麼?我前半生除了孝敬公婆便是替夫君縫衣煮飯,哪裡會做什麼正事。”
朝顔很不滿意她所言,“又在說胡話了。縫衣煮飯證明你的女紅熟練,廚藝精湛,孝敬公婆又驗證了你是個勤進且有孝心的人,怎地到你口中便不是正經事了呢?”
連瑕顯然已經被公婆和夫君從前打壓慣了,全然不覺得脫離他們,她在某些方面也是個特别的人才。譬如今日她懂得見機行事,雖然弄巧成拙,但也證明了她有獨立思索的能力。
念及此,朝顔十分認真地看着她:“連瑕,這話我隻同你說這一次。”
“你記住,永遠不要看輕了自己,要相信天生我材必有其用,不要妄自菲薄。我若真把你帶在身邊讓你服侍我穿衣用膳才是大材小用了。人生不過短短幾十年,若百年之後你回想起來,半生時間都圍着我一人轉,或許你會後悔的。”
“公主别這樣說,連瑕不後悔。”
“若非您那時舍己為人将我救下,我現在早就成了别人後院裡被困的雛鳥,隻能痛苦活着。哪裡能來到内城,見到這些個達官顯貴,更是不會增長這樣多的見識,過得這樣舒心。”
連瑕是知恩圖報之人,隻覺得朝顔待她極好,這輩子當牛做馬無以為報。
聞言朝顔垂眸一笑,拉着她的手與其同坐在榻上,語重心長:“日後我會嫁到别國和親,我想在燕國留下人手替我看着燕國的一舉一動,你可願留在此處,成為我手下的第一個女管事?”
女子也可以管事?
連瑕又驚又喜,從前從未聽說過,也從不敢想,如今朝顔提出這樣匪夷所思的想法她很激動,火急火燎地接下話:“我願意,我當然願意。”
雖不知前路是否順遂,但如果這是朝顔的期望,她願意替她做事,也願意做個不一樣的自己,開辟一道屬于她的别樣人生。
見連瑕如此積極,朝顔望向女子的眉目裡全是欣賞與信任。
她很早便思索這件事了,畢竟和親之事已成定局,她若不為自己做打算留後路,便會讓前世結局重新上演,她如今自身難保,不論去任何地方都是寄人籬下,為何還要再帶着旁人入局?
連瑕那雙好看的杏眼也帶着堅定不移,語氣凜然:“連瑕定不會辜負公主對我的信任!會百倍千倍地努力!”
既已定下,朝顔便托姜貫尋了泉城諸多舊識,為連瑕找來許多經商之書與賬冊讓她臨摹學習,而後又借着王後的名頭在燕國外城弄了一塊不大不小的地皮,請人建了座客舍酒肆,一樓用飯二樓住店。
期間姜貫偶爾也會去那裡監工,總說那地方地段繁華人來人往,周圍有許多小攤小販,日後生意定是絕佳得好。
建起客舍的第一天,國君不知是從何處知曉此事,特意喚朝顔入宮,開出每年多納一成的稅,才準許客舍開業。
木已成舟,朝顔也願意用小小的甜頭來換取日後更長遠的利益,便同意了。
而彼時的連瑕早已能料到,多年之後的她會萬分感謝朝顔此刻替她想出的處所,也會感激如今自己的選擇。
讓她明白縱使出身低微,也可以尋找自己的遠方,亦可成就更優異的自己!
更懂得女子不止有相夫教子一種生活,也能為自己而活,亦可掙萬兩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