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嘉和二十一年,兄長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中了敵人毒箭,染上劇毒不治身亡。此世明明有所防範,不曾想所有事都向前推了一年,太子是躲過此劫,哪曾想居然害婁卿旻中了毒箭,還突生其他變故。
果然上天安排的事都是不可逆的,無論怎樣都會應驗。如今她插手改變了太子的結局,還不小心将婁卿旻牽扯進來,所有事情已完全脫離她的掌控。
念及此朝顔心頭湧上一抹恐懼,想着重來一次也無甚作用,未來仍是未知,仍是危險的。胸間百感交集,黛眉微蹙,盯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人直直歎氣。
隻希望婁卿旻能平平安安捱過這一遭,不然她心裡過意不去。
床幔顫動,榻上昏睡的人突然向外探了探身子,一半隐在黑暗中一半在外面,顯現在日光下的那半張臉能看見清晰的棱角,面容更白更病态。
泛黑的唇微張,有幾片幹裂,似乎在說着什麼,朝顔怕他萬一出了什麼事,最後留下的幾句便是遺言,萬萬不能錯過,便俯身上前傾聽。
“父親,父親。”聲音很細很輕。
虛弱,楚楚可憐,跟白日裡滿身威嚴,諷刺人的冷情模樣天差地别。
也是了,人一旦陷入昏睡,瀕臨死亡,便是最脆弱的時候,也最能照見心中欲望。他說了幾句朝顔聽不懂胡話後,便一直呼喚“父親”二字。
身為男子,錢财權利他都不求,隻求恢複父親之前的府邸與名譽,可見父親對他影響甚重。朝顔所遇男子不多,他們中無一不圖權不圖名,前世那位更是一直将錢權視為囊中之物。
與之相比,婁卿旻真的很獨特,顯得怪異,像是邪惡衆生中一個不可多得的仙靈,不染俗世,望塵莫及。
她或許是心血來潮,又或許是頭腦發熱,特别想知道婁卿旻的父親是否與他一般無二,也想見見他的母親,好奇什麼樣的父母才能教養出這樣的人。
但那些傳言中并未提起婁卿旻的母親是什麼樣的人,隻說婁大人教子有方,而婁夫人似是不存在一般,甚至連名諱都不被人提及。朝顔有些不滿,但又不知自己不滿在何處。
都說女子像父親,男子像母親。婁卿旻生的如此清雅俊美,想必他的母親也是位風華絕代的美豔人兒,又或許也是個才氣斐然的女公子呢?
奇怪的是,母親這個詞在衆人口中沒有半分存在感。人們總遵循妻要冠夫姓,子要冠父姓的緣法,為何女子嫁為人婦便全然失去了自己的名諱,難道懷胎十月的母親不應是最重要的麼?
朝顔生來母親便沒了,父親對她不聞不問,隻有哥哥照顧她。
她與母親沒有感情,但不知為何,一想到前世自己身為人婦無嗣被世人诟病,而曆經十月懷胎的媵妾難産而亡,誕下的孩子因為不是男童便不被珍視,她便感到悲傷。
不知為何,女子生來便比男子要活得痛苦些。
無嗣要被斥責不堪為女子,有嗣卻可能會一命換一命,命大的生下來,女童便要被棄如敝履,男童便被當作權力的犧牲品來培養。女子一生都與子嗣套在一起,偏偏到頭來還要否認女子的相夫教子,死後連名字都不被提及。
如今,她重回一遭,因是适齡女子便要為國聯姻。
她抗拒聯姻,逃避身為公主的職責,或許是抗拒作為女子被注定好的命運。更厭惡先前遵守的三從四德,什麼未嫁從父,已嫁從夫,夫死從子。
難道她們女子便不配為自己而活?難道無嗣便不配活于世上?便隻能一輩子順從别人的心意,按别人的規矩辦事?
實屬不公。
一想到白日裡婁卿旻對自己那幾句教導之言,朝顔便看他不順眼,心裡憋着那口氣無處發洩,偏偏還不能真對他做什麼。
眼下他昏迷不醒,命懸一線,如若不然,趁此機會逃掉,屆時等人醒來,她便已經到達燕國了。
不過她最擔心的還是羽堇,期限已過,他還未出現,不知是否遇到了麻煩。
燕國,華紀,普桑,北狄,很多事連在一起,前路困難重重,做一件事都如此波折,天道對她如此不公。
她無精打采地倚靠在木榻旁的圍欄,天色将暗,又一日過去了,她什麼都做不了,即使今日走了也出不了華紀國。
罷了,再等等。
等羽堇拿來玉符,她便找機會逃掉。
夜色如水漫延了整片天際,星月交輝,窗外傳來幾聲蟲鳴,偶爾還有涼風傳入房内。
朝顔怕人着涼,天将暗下來便關了窗。暮商白日裡走時急匆匆的,回到客舍後已經戌時一刻,朝顔午膳晚膳都未用,守了婁卿旻半下午,見醫者來後便讓出位置,不等暮商道謝便悄悄出了廂房。
“殿下,您為何?”從婁少傅房中出來……
剛出門便被槐夏撞見,朝顔勾唇朝她淡淡一笑,而後向房内瞥了一眼,解釋道:“事發突然,涉及機密,你當沒看見便好,不必多問。”槐夏機靈得很,一聽便立刻懂了,連忙帶朝顔回去用膳。
客舍不小,所供膳食各式多樣,葷素搭配色味俱全,朝顔一見到案上所擺的吃食,身體的疲憊與郁悶的心思全部一掃而空,快步走了幾下,跽坐在案前墊上專心用膳。兩刻時辰後,朝顔滿足地扶着案子起身,隔壁傳來一聲隐隐約約的悶哼,聲音中好似忍耐着什麼,壓抑着什麼。
中毒箭傷,怕是不好受,但他沒喊出聲,勇氣可嘉。
朝顔不行,她怕疼,年幼時随兄長打獵,被蛇咬了一口她現在還記得當時的痛,也不知為何前世死到臨頭時,怎麼那樣大膽無畏。
其實說起來,前世沒生孩子也算少受一次疼痛。
槐夏把膳盤撤下樓去,朝顔便起身走到隔壁廂房門外,微微探出半個身子觀察婁卿旻的情況。
見他披着頭發靠在草枕上,雙眸半阖,面色已經不似先前那樣慘白,換了件嶄新潔白的錦袍,也難掩他身上那幾分憔悴,将他襯得宛若病美人,有弱柳扶風之姿。
婁卿旻這模樣可比白日裡那副兇神惡煞的樣子讓人看着舒服多了,朝顔收回目光,唇角揚起極小的弧度。見他安全,先前心中挂着的大石落地,便轉身回房了。
屋内婁卿旻一早便察覺到門外那道打量的目光,他順着門縫看過去時,隻掃到一片衣角。他知道門外人是誰,憶起暮商方才所言,又明知故問道:
“所以,是公主最先發現我暈厥,還守了我半日?”
暮商垂頭應了一聲,将煎好的藥端到他面前,他順手接過,皺着眉一口喝完。
“事出有因,許是殿下要與大人說什麼,才先屬下一步進來了。”
聽到暮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解釋,婁卿旻不以為然,琉璃般的棕色眼瞳一轉,神情淡漠,“她知道也無妨,事關國家安危,她不敢到處宣揚。”
太子失蹤,他因公受傷,此事若傳出去,别國隻會覺得華紀無人,更加虎視眈眈,他知道朝顔的小女子性情,雖成不了大事,隻顧自己,但關乎家國存亡之事,她斷不會如此蠢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