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開馬匹的朝顔還驚魂未定,大口喘着氣,身子半挂在他臂彎,腕上傳來淡淡的癢意,夾着一絲刺痛,她能明顯感覺到男人冷漠且不溫柔的拉扯。
耳風呼嘯,衣袂飄飄。
朝顔緩緩擡眸,二人目光徹底對上,細長眉眼下是一張帶着骨感的面廓,眸光帶着溫潤,幾分淩厲,恍如畫中走出的聖潔君子,高高在上不敢有半點亵渎。
朝顔心思直白,欣賞一個人也是如此,看便看得直截了當。
空氣刹時靜默,男人率先移開眼,見朝顔穩住後便收回手掌,隻是手握缰繩時眉頭微蹙,肩頸顫動了一下,似有什麼不适。身後跟着的親衛時刻注意着他的舉動,見此場面驚呼出聲,“大人……”。
下一秒男人奚落的眼神掃過去,暮商連忙把到嘴的話憋住。
婁卿旻翻身下馬,動作利落,身後親衛雖不知為何但也緊随其後,跟着他朝着朝顔的方向垂首,彎腰,擡臂行見面揖禮,一條隊伍整整齊齊,井然有序。
朝顔還在思考眼前男人為何如此眼熟,不曾想對方來這一出。她便知曉他的身份了,心道這位大人一舉一動都将守規矩刻在骨子裡,做到了禮數周全。
“朝顔公主。”
他聲音不輕不重,吐字清晰地落在周圍每一個人耳中。直接當衆戳破朝顔的僞裝,那些親兵才反應過來方才行禮的緣由。
身份被揭開,朝顔自覺無趣,擦拭着髒亂的臉,不一會兒便露出白淨的面容。親衛們一下便看到那豐滿的額角與細眉,秋波流轉的雙眼,恍如人間芬芳鮮豔的山茶花,高雅端莊中透着豔麗。
衆人隻敢輕輕瞥一眼就低下頭,朝顔一心想如何在婁卿旻眼皮子底下開溜,也不去在意衆人打量的目光,隻是帶着槐夏微微颔首向婁卿旻回禮。
不過走之前她有很多問題想問他。想知道他為何提前離開峮防,又為何不回去支援太子,不料她還未開口,便聽到對方寡淡卻帶着諷意的話:“臣歸國途中收到國君密信,要搜尋外出遊玩的逃婚公主。”
他刻意加重了那兩個密信沒有的字。
逃婚傳出去不好聽,朝顔後知後覺。她這一路逃亡許久,也未曾收到捉拿公主的通緝令,猜到朝穆沒将此事傳出來,但也不代表他能放任她逃婚不找。
大意了。
朝顔有些窘迫,面頰透着绯紅,是累也是狼狽。早知如此先前便應該聽槐夏的話,留在客棧等羽堇,或許也不會碰到這位難纏的家夥,他聽命于國君,必然要帶自己回宮,但她眼下真的不能回去。
婁卿旻沒放過她,又道:
“殿下身為公主,享萬民供養,此刻不在宮中待嫁,反而女扮男裝在山野亂竄,不成體統,毫無規矩,如此看來殿下所學女子素養屬實應該精進。”
他言語犀利,句句有理,周身散發的壓迫姿态像座無形高山讓人喘不過氣。
朝顔沒接話,也不知該如何解釋,更不想将燕國之事告知與他。
四周隻剩蟬鳴鳥叫,少傅開口訓斥公主,親衛們也是第一次見,紛紛緊抓着身側的劍垂頭抿嘴,不敢有所動靜。
兩方人馬分别立于身後,他二人距離比三尺還要更遠一些,沒有眼神交流,做到真正的男女有别。
朝顔先前不熟識,隻知道他的名号。
如今他這一席話,朝顔才切身體會到衆人口中的不苟言笑,凜若冰霜是真的,嚴以待人亦是真的。他是太子摯友,王上寵臣,素有“真君子”之稱,身份自是比她這位空有名号的公主更有說服力,随便拿出一件軍功都能壓她一頭。
且他與太子同歲,确實算朝顔半個長輩,半個兄長。朝顔心中諸多不滿也不敢公然發洩,對他有所忌憚,故而半天才悶悶地接話:“大人所言甚是,是我疏忽大意,忘了禮數。”
知道逃婚無果,便與身側槐夏對視一眼,無精打采的垂首,受了極大打擊。
“暮商,為她二人尋匹馬,啟程回都城。”
說完婁卿旻掃了朝顔一眼便自顧自地拂袖上馬,隻是他剛坐上馬身子便突然向右歪了一下,随即又立刻擺正。這一連串的動作十分短暫,快到朝顔以為自己眼花。
被喚作暮商的侍衛小跑到隊伍中,先牽了一匹棗紅色的馬來到朝顔面前。朝顔眼睛滴溜着,好奇地看着它,毛發柔順光澤,比起其他身姿高大的馬,它略低,眼神更是溫順,像個好脾氣的主,至少比他們大人好脾性。
槐夏攙扶着她上馬後,便被安排到另一匹馬身上,暮商猜到二人不會騎馬便各自派了親衛在底下牽着。
有了二人的加入,隊伍前行速度慢了下來。朝顔坐在高處,視野開闊,便開始認認真真打量着前方領路的婁卿旻。
他身上穿了青色與灰白相間的衣袍,袖口與袍底用絲綢繡了精細的宗彜紋路,針線細緻缜密,朝顔認出那繡迹,是華紀國最高品階的繡娘所繡。不得不說,青色确實将他身上流露的那股氣質襯得更清冷,宛若隔世青竹,高不可攀。
頭上青絲被一頂簡易玉冠束着,清冽無暇,精氣十足,由此說來,君子之稱并不是浪得虛名。
隻是,背影有些瘦……
腕上傳來淡淡的痛,朝顔挽起袖子看到一圈紅痕,揉了幾下。
明明手上力氣那麼大,方才說話時的氣勢讓人那樣膽怯,甚至不敢與之辯解,也不知為何,他的背影給朝顔一種孑然一身,脫離世俗般的孤寂。
早前聽過婁卿旻的事迹,他未加冠之前時常随太子出征。在一次兩軍作戰中,太子指揮失誤害大軍落入賊人圈套,是他聲東擊西,指揮為數不多的親衛佯裝攻打山匪老巢,逼得山匪放過太子全軍退回,最後救下六千餘人并繳獲山匪三百石軍糧。
得此軍報國君大喜,迎他回國行賞,誰知他立功不求權錢名利,隻為自己父親正名,恢複了從前婁父所住府邸。
恰好當時太子嫡子出生,國君便順着台階賜了他個閑散少傅之職,教養太孫,貌似還是太子從旁勸說,他才接受了少傅之位。他亦是開國以來第一個憑自己才能所封官職的人,表面雖無實權,但他與太子出征數次,早已俘獲無數軍心,被衆将士默認為軍師。
他不奢靡,所穿衣物顔色隻有灰白青玄,據說就連所食菜肴都是來來回回重複的幾樣。
從前朝顔聽完這些便覺得此人奇怪又可駭,生而為人,居然沒有口腹之欲,府邸無姬妾,更何況其他的七情六欲更是不用提,他好似隻有為父親正名這一件事便沒有其他所求。
乏味,實在是乏味。
婁卿旻是何時出現在華紀的?朝顔記不清了,更不知他父親的故事,若知今日會與他打上交道,先前應多聽聽他的事迹。
“大人!前方有情況!”暮商耳力驚人,忽然喊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