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周其钺不答,陸岐醉醺醺地端起一杯酒,打了個響亮的酒嗝,舉杯向周其钺示意,“不若請她來,讓大夥都見識見識啊,哈哈哈哈。”
周其钺隻在開宴時說了些客套話,席間很少開口,但不乏有人時不時上前奉承,此時他也已經喝了不少酒,整個人看起來有些懶洋洋的。
他平日裡軍務繁雜,很少會想起顧雲這個人,隻有在某些間隙,腦海裡會閃現出一些細碎的片段。
比如此刻,在陸岐的調笑下,他腦子裡便突然浮現出一雙紅紅的眼,手背上也仿佛還在滴落滾燙的淚。
周其钺打住思緒,随口輕笑道,“人不輕狂枉少年,難道您年輕時不風流嗎?”
年輕時?這小兒是在暗罵他老了。
陸岐咬牙,“周将軍青年才俊,卑職自是沒得比。可一沒聽您拜堂成親,二沒見您擡轎納妾,無名無分的,不過是個玩意兒,獨樂樂不如衆樂樂,小娘子可是有什麼絕技?拉出來給大家助助興總不過分吧!”
這個混亂的世道,雖說禮教已經大多被人抛之腦後,但身為高位者,這種事情被公然拿出來調侃,總歸有些道德上的壓力。
王載晞座次較遠,此刻席間逐漸安靜了下來,他停下筷子看了周其钺一眼。
他沒什麼表情。
有人感覺氣氛不太對,出來打圓場,“行了,你醉得盡說些糊塗話,昨日誰沒見着周将軍穿着軍服便帶着小娘子去折紅梅啊?你這強行讓人割愛可不厚道了。”
陸岐還想辯駁,旁邊的人猛拉他的衣袖,他不以為意地甩開袖子轉頭正想再開口,卻猛地撞進周其钺似笑非笑的眼裡。
他居然真的生氣了。
陸岐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終于清醒了一些。
也罷,現在總歸不能将場面鬧得過于難看。陸岐在心中冷笑,有朝一日,他定要他好看。
他咬了咬牙關,終是先低了頭,“...卑職,失禮了。”
席間有人另起話頭,這個小插曲很快就過去了。
王載晞依舊安安靜靜地在座位上進食,心裡莫名地有些惋惜——她竟是這麼個處境。
...
笙歌散盡,杯盤狼藉,不少官員三三兩兩約着一同回屋守歲,前院很快便冷清下來。
這晚不知怎的,陸岐提起顧雲之後,周其钺時不時便會想起她,時而是不知天地為何物的旖旎,時而是她對他厭惡至極的眼神,時而是她字字泣血的哭訴,時而是難民所旁她欣慰滿足的笑容...
待反應過來時,他已站在雲晖院門口。
今日前院宴飲,将軍府護衛大多調往前院,顧雲在自己院子裡過除夕,平日裡的護衛也撤走了,是以早早便将院門緊閉。
甯風見周其钺久久站在院門,忍不住開口詢問,“将軍,咱們進去看看顧娘子嗎?”
“嗯?”周其钺擡手揉了揉太陽穴,“嗯...你們自去休息吧,我進去看看。”
“是。”
甯風和甯澤見他還算清醒,便依言離開了。
冬日的夜風很涼,吹得周其钺越發清醒。将軍府的後院很安靜,幾乎隔絕了外街的吵鬧。
一門之隔,寒風吹來了院内一陣一陣的嬉笑,又很快将它們吹散。
周其钺獨自站在門外,幾乎可以想象院内是怎樣一副情形,那應當是一個溫馨舒适的夢。然而,早在多年前,他就已經和這個遙遠的美夢徹底隔絕掉了。
——這次,要試着融入這個美夢嗎?
身體先他意識一步,推開了院門。
顧雲已洗漱完畢,坐在暖氣蒸騰的榻上,上面放了一張小案幾,劉嬷嬷與春霞也圍坐在一起,三人正玩着遊戲。
顧雲前些日子在西次間裡鼓搗了不少東西,此刻桌上這些整整齊齊,沒有缺口的小木條也是其中之一。
這些小木條在桌上被交錯着搭成了一個四四方方的立方體,顧雲三人挨個抽出木條,誰先将立方體抽塌,誰就會受到懲罰,懲罰由剩餘兩人協商。
塌邊放了個小爐子,煮着的一壺茶正冒着熱氣,邊上還烤着花生、紅薯。三人屏氣凝神抽小木條時,連爐子裡炭火偶爾發出的哔啵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這輪劉嬷嬷又輸了,顧雲開始嚷嚷,“不行!喝茶哪能算懲罰,您要不去拿酒來,怎麼也得喝酒才算。”
酒都放在小廚房内置的儲物間裡,頂着如此寒冷的天出去拿酒,其實也不失為一種懲罰。
劉嬷嬷佯裝哀嚎,顧雲忍不住大笑起來。
周其钺立在院中,聽見如此開懷的笑聲,他的面色不由得緩和了幾分。
劉嬷嬷剛推開主屋的門,便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映在影影綽綽的燈光之中。院内挂了不少紅燈籠,周其钺披着一件玄色大氅,玉面微肅,仿佛遊離在這喜慶的氛圍之外。
劉嬷嬷先是一驚,後是一喜,連忙招呼道:
“周大人您來啦,快進屋坐吧,老奴正準備拿些酒溫着喝呢。”
劉嬷嬷心情很好,一張臉笑得燦爛極了,她就說周将軍會來吧?
周其钺直面如此純粹的快樂,似乎也被感染了,于是勾起唇角微微颔首,緩步往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