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這建邺城,真是待不下去了。”
屋中炭燒,暖意融融,可是這氣氛,随着那一語落地,說不得就有一些沉凝。
裴昭目光淡淡:“果真這麼說?”
蕭九齡道:“不敢有所隐瞞。”
奉辰衛并不是芝麻谷子大小的事情都要回禀,但當日已經撞上了甯王世子,自然撥了人,暗中查探一番。這一查探,就查探到了不得的,這句話乃是從甯王世子口中說出來的,千真萬确,做不得一點兒假。
“甯王世子離開驿站後并未返回,而是先去了來安鎮上的酒館,借酒澆愁。似乎心有煩悶,難以排解,頗有嫌棄之色……”
裴昭目光落下:“莫不是對大雍心懷怨望?”
他聲音淡淡的,辨不出什麼喜怒,可是蕭九齡聽見這個詞兒,一時間心中都緊了。
“怨望”這個詞,程度其實是很重的,若是問到了蕭九齡頭上,他隻怕立刻就會跪地叩首,泣聲剖白,說些肝腦塗地、以報君恩雲雲,指不定還會負荊在背,于殿外階下跪上個三天三夜。
此刻真被诘問的人不在,蕭九齡在旁,也是連話也不敢說。
裴昭眼底,已然生出了幾分厭煩。
入京還不過三日,就已經說出如此驚人之語,更還有如此駭世之行。
果然是關外教化未通之處,養出的粗鄙淺薄之民。
不知小心謹慎,反倒恣意輕狂。
世上蠹碌,面目可惡。甯王世子,貪享樂,好華奢,性情驕矜,才淺志疏……甫一入京,便口出妄言,大打出手,想必接下來三年,也是個潑皮霸王的主。
裴昭淡淡的道:“不必再與我說了。”
蕭九齡一愣,本還有些事情不曾禀明,底下暗衛報與他時,還說到跟蹤的時候、仿佛行迹被甯王世子一行發覺了。可如今見得裴昭對此事已經無意,也隻得讷讷稱是。
半籠天光透過步步錦紋窗棂照入内室,桌案架前,灑下明暗昏斜的影廓。
忽然間聽得一聲低咳。
瓷盞撥着茶湯,這狗屁倒竈的事情,蕭九齡默默記下來,也不拿去再與裴昭煩說。
于是輕聲告退,轉到屋外。
檐下飄着雪,來時還細細紛紛,此刻銀霜遍蓋,已然落滿了庭院。
蕭九齡真氣精湛,踏雪無痕,自然不懼這嚴寒。可回望處想起主君身體,眉間憂色,終究是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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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入暮。
雪落得大了,未免寒意浸入,四壁窗門都已經緊緊關上,暖爐中填了銀絲炭,正在無聲息的燒。
裴昭持書卷,正在案前,忽然間,耳邊聽到幾許“笃笃”聲響,仿佛有人敲門也似。他側眸看去,珠簾未晃,分明也無人前來,但那“笃笃”的聲音響着,仍不曾停歇。
這别院中侍從皆是穩重可靠性子,并不曾有些個輕浮毛躁的。
裴昭微蹙着眉:“……鶴鄰,誰在外面?”
張鶴鄰應聲而入,也是納悶:“并未有人。”
可是那一串雜音,還不曾停歇着……
張鶴鄰循聲找去,已經是看到了窗棂邊上:“仿佛正是這外邊兒。”
正說着,聽見了“咄”的一聲,原本綿實潔白的窗紙,生生破了個洞來,迅息冷風入。
張鶴鄰唬了一跳,還道是又有刺客,正要高呼,卻聽着裴昭道:“你去把窗打開。”
“主君,屋外天寒……”
張鶴鄰終不敢違背,想着夜裡風冷,動作定要快些。将将把那窗棂推開,就有一道黑白的影子順着窄縫,倏地一下子飛了進來。
他忙關上窗、想要将那影子攔住,沒想着那影子已經立在了案頭,探頭探腦,歪扭身子,忽然間一撲棱翅膀,尖尖爪子,穩穩當當的落到了裴昭持着的書卷上。
那書卷跟着顫顫,影子也跟着搖搖,卻是抓得牢牢穩穩,絲毫不晃。
但見黑色羽毛,雪白肚腹,兩隻眼圈烏溜溜的,頂着個對稱的八字面罩。
張鶴鄰一愣,繼而回過神來,不免低呼:“……這不是您養的那隻小隼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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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昭先前的确養過一隻白腿小隼,隻是近幾日不知曉飛到了哪裡去。他本也是并不甚在意鳥雀小獸的人,既然丢了,索性便順水推舟,放了自由。沒有想着,今天夜裡,卻飛了回來。
是這雪夜天氣,太過于寒冷了麼?
“啾!”
那小隼歪歪腦袋,叽叽啾啾的叫了一聲,忽然間竄起,飛到案上邊角,一爪叼住了一顆冬棗,旋即展翅,撲棱棱的飛到角落的假山枝桠上,低下喙子,一口一口的啄着吃。
倏忽間就隻剩的個棗核。
這姿态,說是惡鳥撲食也不為過了。
張鶴鄰瞧得驚奇:“想來是在外面餓得很了……這小隼思念主人,也不知道是怎麼才找了回來。”
這一處溫泉别院,從前可并未曾帶這小隼來過。
如今竟然自己找回來了。
“想來是有一些通靈呢……”
裴昭探出手去,那小隼卻不曾飛來,歪頭歪腦了一番,忽然又叼起了一顆棗子,叽叽啾啾啃得暢快。
竟是隻識得食物,不識得主人。
幾枚棗子下肚,仿佛心滿意足,終于飛到了裴昭手上來,小爪騰挪着,結果身子晃晃,烏溜溜的尾羽,濺入了墨池。
張鶴鄰:“…………”
這才剛誇過機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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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隼顯然知道自己幹了壞事,撲騰着翅膀,瞬時間就竄出珠簾去了,隻在桌上留下幾點烏黑印子。
張鶴鄰讪讪:“大概是在外面野了些性子,不如送去閑廄使調|教一二。”閑廄使下設有雕、鹘、鶴、鷹、狗等五坊,專司宮中輿辇牛馬之事。
裴昭搖頭:“不必了,本性活潑,何必磋磨?”
目光落到案間灑落的墨點,裴昭心中并未動怒。他這主人原本做的也不合格,又何必強求這小隼,也一定乖巧聽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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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院裡多了一道黑白的輕巧身影,那小隼時而來,時而去,裴昭偶然擡頭,便常常見得小隼飛來了屋裡。
大概是對梅枝有些喜歡,每每飛來,都喜歡落在那假山盆景上。隻是每逢入夜,卻不知道又飛到了何處去。裴昭原本還有些擔心這小隼會被凍住了,可翌日再見,也是精神抖擻,很有力氣。
約摸着是尋哪處空閑的房間歇着了罷……
鳥雀天性活潑,裴昭也并無拘束它的想法,也就由着這小隼四處自由。隻是囑咐了侍從,在盤中放上新鮮的果子,以供那小隼充饑。
這一日難得的安靜,已經入夜,也沒見着那小隼飛來。
大抵今日是不會來了……
正這樣想着,一道黑白影子竟從簾子外竄入,勢頭極快,一爪将桌上的筆架撞得稀裡嘩啦。
裴昭執卷的手微頓:“這樣調皮?”
“啾!”
小隼叽叽啾啾鳴喚,仿佛有些快活意味,一爪叼住了棗子,歔欷吃得隻剩下個核。
這時節,忽然聽見外面走動聲音,張鶴鄰進來禀告,頗有些稀奇:
“主君,隔壁的小郎君來訪,說他走丢了自己的鳥兒。”
6.2.
天色将暮時,甯離逗|弄了芝麻糊一番。今日上了甜湯,一口也沒有給它吃,連味道也不曾嘗。
小隼仿佛生氣了,沖着他啾啾叽叽兩聲,一溜煙兒的給飛走了。
這情狀,甯離當真是見慣了,才不去哄這挑食的鳥兒呢,哪知道到了入睡的時候,也不曾見它飛回來。
堂裡給芝麻糊搭了一個梅枝做的架子,勉強充作鳥窩,旁邊還有先前的楠木籠子,打好的食槽,可食槽裡豆子沒少一口,水也沒低一寸。
真氣惱了?離家出走了,這大晚上的,也不回來了?
甯離心中還是被牽着的,沒法子放下來。
小隼的翅膀受過傷,雖然好生休養了、如今看着無礙了,到底沒有請專門的大夫來看過,不能夠斷定。
何況這天色着實是晚,天氣也當真是冷了。小隼耐不得寒,若是被凍到,便要不好了。
“陵光!”
甯離出了内室去,正看到一道沉默身影候在外邊,當下問道:“……你瞧見芝麻糊了麼?”
陵光點點頭:“朝着左邊院落飛去了。”
左邊?
一路向着左邊去了,邊尋邊喊,也沒看見白腿小隼的影子。不覺間石徑到了盡頭,再要往前,已經是隔壁的院牆。
罅隙間隻見沉沉的夜色,到高處看了,遠遠望見閃爍火點。
難不成真飛進隔壁院子了?
甯離些微踯躅。
燈火仍未歇,那處人家興許也還未入睡,可是深夜前去打擾,總歸是有些不好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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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他的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