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張鶴鄰斟酌言辭,“那小郎君道,見着小隼飛進了這一方院子,想要來尋一尋。”
若換了平日,這等言辭,才剛剛呈上便被張鶴鄰拒了出去,定然傳不到裴昭耳邊。但如今情況卻是有些特殊……
罪魁禍首如今叼着青棗,正吃得不亦樂乎。
裴昭目光落到案頭那埋着的身影上,微微蹙眉。
分明是他養的鳥兒,怎麼又多了個主人?
張鶴鄰侍立在旁,說道:“不如打發他出去?”
裴昭回神:“無礙,讓他進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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甯離猶豫了小會兒時候,決定還是去隔壁院子詢問。深夜打擾,的确冒昧,可他總不能丢下自己的鳥兒、讓芝麻糊在外面挨凍。
敲開了門之後,迎來的人臉色白淨,面上無須,見得他之時,目光中頗有幾分奇異。
甯離隻道是自己這突然造訪、教人生出了困擾,總歸他這舉動,确然是有些不妥,言語裡不由得就多了幾分愧意與懇切。
“冒昧打擾,真是對不住。”他道,“……隻是我養的那小隼,的确飛進這邊院子了。”
引路人笑看着他:“小郎君且随我來。”
庭院疏闊,景緻軒朗,穿過飛雪重重的院廊,終于到得檐下。入室之後,撲面來的便是一股熱氣。甯離些微驚訝,這屋子裡燒的炭火,仿佛也太旺了一些。
案前青年身披海青色外罩,聽聞聲響,側過首來。甯離不妨間與他相對,一時間微怔,隻覺得這人,眸清目湛,骨氣奇高。本生的是張疏冷面容,偏又有一般神采華茂。
室内浮動清幽冷香,案邊一枝紅梅盛放,如火如灼。
似乎是被驟來的步風一激,那人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甯離驟然驚醒,回過神來:“……啊呀,你的咳疾,還沒有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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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之間,卻是有一枝梅花的交情。
甯離還要再問兩句,可視線下落,已經看到了桌上的狼藉。湖筆落了一桌,墨錠也東倒西歪着,而那罪魁禍首還立在筆架上,歪頭歪腦的将人看。見得他來了,尾羽振振,還跳的更高一些。
“啾!”
頓時間,先前的詞兒全忘了。
甯離讷讷的将案前人望着,委實有一些窘迫:“對、對不住,它平日裡不是這樣的……我替你收整一下罷?”
“鳥雀活潑,乃是天性,你不必挂念在心上。”
響起聲音正如梅林偶遇時那般清沉,微喑,許是含了些安撫的意味,徐徐輕緩。
甯離就見着他目光逡移,落到先前将來領來的引路人面上,引路那人便笑道:“小郎君不必勞動,一會兒奴婢收拾了就好。”
這一番言語間,小隼歪了歪腦袋,撲棱撲棱翅膀,從案上飛起,正落在了甯離的肩頭。
甯離先前沒找着它、隻怕這鳥兒在外面被凍着了,如今終于見到,心中總算是放下石頭,忍不住便伸出手,點了點小隼烏黑的腦袋:“淨會調皮,到處亂跑……外面冷得很,你知道我有多擔心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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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
鳥兒鳴聲十分清脆,在這冬日的室内,仿佛也添一抹生意。
裴昭目光落下:“這是你養的麼?”
“是。”甯離朝他點點頭,解釋道,“是我先前撿來的……它翅膀受了傷,還沒有完全好。本來是想讓它在屋子裡養着的,但是它調皮得很,總是朝外飛。”
視線微移,落在肩頭那小隼上,裴昭也是一般想法:“的确很調皮。”
那小隼的确對眼前的少年十分親近,扒在少年的肩膀上,甚至還去蹭了蹭少年的面頰。
這等事情,若是換了在裴昭身邊,那小隼是斷然不敢做的。比起他見識過的調皮搗蛋,此刻更多了一分親昵。
想來的确是被養的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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甯離據實以告,裴昭也非多言之人,于是這室内,又悄悄安靜下來。
不經意間,擡頭之時,就見得案前青年目光甯定溫和,若春夜裡潺潺的澗水。
甯離想起自己這般魯莽行徑,于是更加的不好意思。
桌上三兩個棗核,總不會是眼前這神姿高徹的青年丢出的,那定然就是自己這隻調皮搗蛋的小隼作為。
他讪讪道:“……對不住。”
話音落下,肩上小隼還煞有介事的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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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昭一時間看得無奈,那小隼将這造訪的少年扒着,親熱活潑,倒顯得自己像是個外人。
這白腿小隼,吃着一家的,望着兩家……難怪從前夜裡都不回來,想來定然是在隔壁院子裡宿下了。裴昭也沒想到這麼巧,撿到了自己走丢那小隼的,就是那日折梅的小郎君。
就見着這小郎君開口:“芝麻糊,你聽話些,快和這位郎君道謝……謝謝郎君大人大量,不與你計較,還在這大冷天裡好心收留了你。明白了麼?”
裴昭頓時沉默,目中頗有一些複雜的意味,片刻後,終于道:“你把它叫‘芝麻糊’?”
“是呀!”甯離大方點頭,“你看他這黑頭黑腦的,肚腹與腿腿卻是雪白一片,像不像一隻白瓷碗裡,盛着的芝麻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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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嗓音清甜悅耳,認認真真的解釋着。
一旁張鶴鄰侍立在側,乍然聽見了這名兒,險些沒有忍住笑,全靠自己這麼多年禁中行走的功夫,才将将忍住了。
饒是如此,也憋得厲害。
他不知曉他家主君給養的小隼取了什麼名兒,但是他知曉,絕沒有一種可能,叫做芝麻糊。
瞧着這小隼半點不似平常模樣,倒真是與那小郎君黏黏糊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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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昭亦看的明白:“它與你倒是很親近。”
甯離眨眼,不是很确定:“……大概是因為我把它救了?它在感念我的救命之恩?”
猜測裡是同一般疑惑語氣,但足見與那小隼的親昵。
燭火微微搖曳,映出少年眼瞳,裴昭望去,隻見得黑是黑,白是白,那兩廂的顔色純粹極了,一片無邪與認真。不知是怎的,卻教他想起了曾見過的另一雙眼睛,在水流回旋的滁水河畔,霜草衰凍的茫茫霧氣裡。
驚鴻一瞥般出現,倏忽間又沒有了痕迹。
他也應向那人謝救命之恩。
許是一時恍惚,竟然将兩者錯認,可是眼下的少年,一派清澈明媚的天真模樣,若果他瞧得沒錯,恐怕連加冠也未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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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日便想問的,隻是忘記了……”甯離開口說,“不知道郎君如何稱呼?”
裴昭略略停頓,終于啟唇:“裴行之。”
甯離一忖,點了點頭:“好名字。”
便聽着裴昭道:“是麼?好在何處?”
甯離:“…………”
可憐的腦筋俱呆住,沒想着裴昭會追問,甯離是半點兒也回答不出來。
要讓他現編,那是決計無可能編出來的,甯離對自己的水平也十分有數,抿了抿唇,實誠的說:“我也說不出來,我隻是覺得,‘行之’這個名字,很是襯你。”搜腸刮肚,絞盡腦汁,終于又擠出來一句:“……徐徐緩緩,渾然天成。”
裴昭莞爾。
溢美之詞,他也聽過許多,其中不乏文采斐然、錦詞繡章的,但從來隻覺得溜須拍馬,阿谀奉承。然而少年這般冥思苦想,終于迸出來的質樸詞句,卻教他隻覺純質坦然,仿佛正切中了癢處。
他微一颔首:“還未曾問你?”
隻見得眼前的小郎君頓時彎眸,雪白的面頰上,露出兩隻淺淺的笑渦:“……我叫甯離(ni)。”
裴昭些微一愣,試探着道:“甯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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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呀……
甯離見裴昭淡色的唇一掀,吐出來的音節竟然是“甯甯”,不覺心中生出了納悶兒。
“甯甯”這名字,從來都隻有他的阿耶會喊,旁人不是喚世子、甯離、阿離,就是喚他小郎君。如今他與案後的青年才剛一謀面,便已經這樣喚他……也太自來熟了一些。
但……
他也的确感歎于裴昭的容止風度,湛然清越,很是出衆。
也沒什麼,甯離心道,阿耶讓自己去了建邺後多交一點兒朋友。裴行之,行之……左右這個朋友自己交定了,便是想要這麼喚他,也不是什麼大事兒。
于是甯離點了點頭,脆脆的應道:“對。”
裴昭何等敏銳之人,心思若琉璃剔透,已經有所察覺:“你似乎并不怎麼喜歡這名字。”
“并不是。”怕被誤會,甯離解釋道,“隻是慣來我阿耶也愛這麼喚我。”
“甯甯。”舌尖擦過上颚,裴昭目中帶了點兒笑,“疊音兩字,的确活潑可愛。”
诶。
甯離聽見他這般說,怪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了一下頭。
雖、雖然這個朋友他交了,這樣喚他,他也允了,可還是有一些……
難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