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彤雲釀雪,歲暮天寒。
裴昭這一日行走,不知不覺,又行到了梅林間,香雪海裡,一片靜谧。是嚴寒霜凍的天氣,數枝梅花淩寒盛放,但那暗香疏影裡,并不曾聽聞有聲音傳來。
院牆高高,小徑悄悄。他在梅樹下站了些許時候,手指折過粗粝的樹皮,忽然間失笑,覺得自己這樣行為好沒有道理,搖了搖頭,當下又轉出了梅林去。
張鶴鄰在廊下候着,這時候,身邊卻多了一個人。
蕭九齡上前,禀告數句。
裴昭此刻進屋,被那熏暖的籠火撲得微微皺眉,他轉過身來:“甯王世子把人給打了?”
蕭九齡點頭稱是,不敢有所隐瞞,當下将驿站裡的沖突都講了一遍。兩人這番口角官司,原本也算不得什麼大事,隻是……
“時家小郎君被打的十分凄慘,後來入城教時家老侯爺見了,盛怒不已。”
裴昭原本神情淡淡的立着,聽見這一節,忽然勾了勾唇,隻是一雙目裡,殊無笑意。
時家是如何的家風,養出來的孩子又是如何性子,無需多言,他便是不用想,也能夠猜得出來。
“……他還報了自己家門?”
“正是。”蕭九齡點頭,“時家小郎君揚言他是您的表弟,問甯王世子是否敢動他。正是在這之後,兩人才打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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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張鶴鄰侍立左右,聽見這句揚言,頓時在時家小郎君頭上打了一把大叉。再聽得後面一句,立刻心中搖頭,大叉掄過來,給甯王世子也打了一把。
時家大郎也算明理英朗,怎麼這位時家二郎卻膽大包天,竟然妄圖與陛下攀親戚關系……他是不知道“死”字怎麼寫的麼?
還有甯家那位,都聽見和陛下沾親帶故了,猶自不懼、甚至還動手呢……
“沒人出面攔着?”
“時家這次上京并無長輩同行,随行的還有一位女郎,但當時并不曾出面。”
“哦?她便由着人将家中郎君的顔面踩在地上?”
“這……”
蕭九齡不知如何回答,暗衛傳來的消息,當時在場的确然不曾有時家那位女郎。若非早已查明,恐怕也不知時家女郎亦在驿站之中。
裴昭輕輕一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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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家三娘,時家二郎,這一對姐弟自東海入京,因為着出身略略特殊,暗地裡有奉辰衛悄悄查探,這才将驿站裡的沖突闖見。又因為着時家老侯爺勃然大怒,這才被查探到、禀告了過來。
否則,不過是尋常的世家子弟沖突,憑什麼報到裴昭耳邊?
滁水河畔,官道驿站,時家二郎出言挑釁,甯王世子大打出手。前者被揍了個七零八落,據說一張臉腫得不能看。後者氣焰嚣張毫無懼意,一頓亂拳把人打了,徑直揚長而去。
裴昭道:“時家的沒還手?”
蕭九齡一默:“……時家小郎君如今隻是‘觀照’初境。”
裴昭不置可否。
若蕭九齡判斷不假,那的确是很沒有資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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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心,觀照,通幽,入微,無妄,乃是修者五境。九州四海,男女老少,無不爛熟于心。其中明心境入門,入微境為一方巨擘,至于無妄境,乃是絕頂高手,無不是大宗師境界。而更還有一句話,廣為流傳:
十七歲不入“通幽”,則今生無緣“無妄”。
觀照,通幽,這兩般境界的武者世上最多,但觀照與觀照、通幽與通幽之間,也有區别。
例如時家二郎這般年紀,都還隻有觀照境界,那今生在武道上的進展,也已經望到了頭。
裴昭又道:“那甯家的呢?”
蕭九齡更是默然:“似乎是全憑出其不意,打了個措手不及……堪堪摸到了‘觀照’上境邊緣。”
這毆作一團的兩人,都處在“觀照”境中,真要論起來,實在是半斤八兩,沒得什麼好說。若無天大的機緣,今生的造化,也不過就這樣。
委實是資質平庸,泯然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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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九齡統領奉辰衛,九州世家子弟入京之後,若是些個修習武道的,入了皇帝眼中,都會送到他的手下。是以他平生見過的少年俊傑,委實不知多少,旁的不言,單單說時家那位大郎時宴朝,便是一等一的天資。
俊彥英才見多了,眼界也高了。今日報上來的這兩位……委實是小貓兩隻,歪瓜裂棗。
若是放在平日,連投去一個眼神也欠奉。
奉辰衛将這事禀告上來,實在是因為,時家其實算得是裴昭母族。
時家曾出過兩位皇後,其中一位正是裴昭生母,如今裴昭禦極,仗着這一層情分,時家很有一些猖狂的意思。但蕭九齡其實知道,陛下對于時家的态度,親近不到哪裡去。
便如現下,聽到時家二郎被甯王世子打了,陛下也沒有什麼動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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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家就這樣讓人走了?”這可半分不像是時家的家風。
蕭九齡答道:“甯王世子身邊有個胡人護衛,時家無一人能敵,隻得任他們離開。”
裴昭聽了,倒也不怎麼驚訝。沙州武道好手頗多,并不遜于關内。若是甯王放了幾個跟随兒子入京,也不是什麼奇怪事情。他道:“他們從前可是有什麼過節?”
蕭九齡道:“屬下慚愧,尚未查明……還請陛下再寬容些時間。”
裴昭颔首。
沒理由無端端争執,事出必然有因,如今聽蕭九齡說來,仿佛是無故尋釁似的。
他忽然又想起來一件事,問道:“甯王世子去驿站做什麼?”
那正是蕭九齡想要禀告的:“六百裡加急,送一封家書。”
裴昭目光微微凝住。
這才将将入京,甚至連折子都沒有遞來,就慌慌張張的給甯王寫信,十萬火急的送過去。為了掩人耳目,還特地避開了建邺,策馬驅馳直奔路上小驿,連下人也不曾差遣,還是親身前往……
這件事聽來便覺得荒唐。
那家書裡寫了什麼這麼重要?甯王世子入京就見着了什麼?竟然一刻也不願意耽擱,半點也不願意假他人之手。
家書。
“屬下以為,雖名為家書,實際上為密信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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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
裴昭忽而凝神:“他不曾自己派人去沙州?”
“不曾。”蕭九齡回答未有遲疑,“東西交給驿丞後就離開,若不是被時家小郎君攔住,大抵半刻也不會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