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掌掴二十還是太輕太輕,遠遠不足以償還何鼐前世對頑心做下的惡行。
頑心原是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女,自有記憶起便寄養在叔父家中,叔母刻薄市儈,不但将她奴隸似的使喚,還時常動手毆打,怨怪她是個浪費糧食的累贅。
十三歲那年,有貨郎路過他們村子,帶來了京中正在征召宮女,倘若被選上,能得足足五兩銀的消息,頑心的叔母大為意動,忙托了熟人,将頑心送入京中參與遴選。
至此,頑心徹底沒有了家,成為了偌大皇宮之中,一個不起眼的小小宮女。
因為無權無勢,她被分配去浣衣局日日搓洗衣物,一雙手長時間浸泡在皂角水中,變得腫脹發白。冬日之後,又雪上加霜地添了凍瘡,頑心為此疼痛難耐,夜夜難寐。
她也因此變得笨拙,某天一不留神,洗壞了唐昭離一件喜愛的小襖。
淳華公主是誰?那可是皇上捧在心尖尖上的明珠!聽聞此事,浣衣局的管事嬷嬷驚惶不已,她狠狠地杖責了頑心一頓後,拽着虛弱的她前往撫仙殿請罪。
在此之前,頑心從未見過這位聖寵極盛的公主,可她畢竟在宮中生存了些時日,對于主子們的驕縱也是略知一二。因此,頑心悲觀地以為,這位淳華公主定不會輕饒了她。
但淳華公主卻并未責罰她。
不僅如此,看到奄奄一息的她,淳華殿下蹙起彎彎的柳眉,面露不忍:“不過是一件小襖,何至于如此重罰?嬷嬷此舉實在不妥。”
“我瞧着她是個好的,延齡,待她養好身上的傷,便讓她來撫仙殿上值罷。”
“至于名字麼。”
自己都尚是稚童的唐昭離,以很是老成的口吻朗聲道:“一個清秀的小女郎,叫什麼旺娣?她受了這般大的罪,還能不卑不亢地在此聽候發落,實乃心性頑強之人,今日往後,便棄了這莫名其妙的旺娣,改叫頑心罷!”
跪在地上的頑心撐起沉重的眼皮往上望去,一片朦胧的暈眩之中,淳華公主唐昭離端坐于灼灼燈火中央,衣着華貴,面容精緻,恍若九天神女下凡。
她這麼和風細雨的幾句話,便将她從一片無望的汪洋之中救出,成為了撫仙殿體面的頑心女官。
可這份本可以延續一生的體面,卻被何鼐傲慢地毀了。
與淳華公主成婚一事給予了何鼐極大的助力,許多曾經瞧不起他的權貴,如今都巴巴地上門奉承,而這其中最為殷勤的,是一個名喚薛錦的芝麻小官。
這薛錦并無才幹,之所以能在上京領得一職半官,蓋因其家中世代從商,頗為富裕。商人重利,薛錦也是如此,發覺隻需奉承與銀錢,便能得到驸馬爺的青睐後,就愈發地賣力了起來,指望着何鼐日後沾公主的光參加宮宴時,能夠想起他這小吏,在諸臣面前為他美言幾句。
而何鼐也并非不知薛錦這些隐秘的心思,但他此前壓抑太久,驟然顯赫,對奉承阿谀很是受用,況且,他也急于擺脫衆人對他“靠女人裙帶上位”的印象,因此,隻要薛錦能一直供他銀錢,他便會盡量滿足他的要求。
所以,當薛錦說他看上了頑心,欲納其為妾時,何鼐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心中還很是自得,覺得僅憑一個奴婢就能長久地籠絡住薛錦這個“錢袋子”,實在是一個劃算的交易。
但當他與唐昭離提及此事時,便又換了一副面孔。
“這薛錦品行端正,談吐得體,雖是商戶出身,但各方面都很是不凡,我信他定會好好對待頑心,阿離你便放心罷。”
“可是,”唐昭離疑慮重重,“他出身商賈,既非世家大族,也不是京中的清流人家。”
“頑心以女官之身嫁商賈之子,乃是下嫁……”
“商賈又如何?阿離,你可千萬莫要做那等拘泥于門第之見的人。”
何鼐嘴上如此勸慰唐昭離,心中卻很是不以為然。
女官?不過是高級些的家奴罷了,這哪算得上下嫁?況且這所謂的“嫁”,也隻不過是哄阿離的說辭,一個奴婢,能做妾就不錯了,怎還膽敢肖想正妻之位?
阿離就是太不分尊卑了!
“依我看,這等小門小戶的富碩人家,才既好拿捏,又不會過苦日子不是?若是頑心真去了那些高門大戶,便是受了欺負,阿離你怕也很難為她出頭。”
“話雖如此……”
唐昭離沉思片刻,還是放心不下:“不行,你現在去寫帖子,明日将這薛錦喚到府上來,我要親自校考他的品行。”
何鼐深知薛錦那谄媚逢迎的樣兒定是入不了唐昭離的眼,忙阻攔道:“這可不成,哪有婦人私會外男的?”
“提前和你通過氣的,怎能算是私會?若你不放心,明日與我一同便是了。”唐昭離仍是堅持。
“夫人,莫非你是不信我?!”
何鼐突然翻臉,大怒道:“我日日與他一處,難道還不清楚他的品行與為人?非要這般多此一舉,倒像是我們這偌大的淳華公主府要猜疑他似的!”
“你是非要見我二人因此事生了嫌隙,才甘心麼?婦人之見!”
“夫君,我并非不信你。”
面對何鼐的指責,唐昭離并不氣惱,隻是耐心地解釋道:“頑心向來勤勤懇懇,忠心不二,她伴我多年,便是不提功勞,也有苦勞。”
“她這般好,我自是想要為她覓得一個如意夫婿,保下半生平安喜樂。慎之又慎,還望夫君理解。”
“既然夫君已校考過他的人品,也不贊同我見他,那我便不執着了,但我有兩點要求,缺一不允,還請夫君替我道與那薛錦聽。”
“其一,我不欲勉強頑心,嫁與不嫁,隻頑心一人說了算。”
“其二,若是頑心肯嫁,往後三書六禮,我們淳華公主府要一一把關,絕不允許他怠慢了我們頑心。”
何鼐有些頭疼,但也知唐昭離不會再退,隻得點頭應允。
他先是私下召來頑心,騙她說嫁給薛錦一事乃是唐昭離的授意,頑心向來唯唐昭離之命是從,聽了這話,便點頭允了婚事。
而後,何鼐又去尋了薛錦,說此事可行,但淳華公主好面子,雖是納妾,卻也希望以正妻之禮相迎,以示公主府的尊貴。
這薛錦巴不得在唐昭離面前表現,見機會來了,當即滿口答應,發誓定會令公主滿意。
這樁糊塗婚事,便在何鼐的算計與周旋之中成了。
頑心婚後再無音訊,唐昭離對此也不是沒有生出過懷疑,但卻都被何鼐擋了回去,他詭辯道,沒有音訊便是最好的音訊,頑心一定是過得充實又自在,才會連回府看看的功夫都沒有。
那時的唐昭離從不會懷疑何鼐,她信了這些話,之後不再過問頑心的事,隻當她真的如她所願那般,充實富足,平安喜樂。
然而,再高明的謊言,也終有被揭穿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