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昭離感覺自己在一片漆黑的汪洋之中沉浮。
湍急的亂流蟄伏于她身下,偶爾帶起漣漪陣陣,拍打着她僵硬的軀體。
俄而疾風乍起,掠過水面,撕破了浮于表面的和平。
流水貪婪地卷着她,企圖将她吞吃入腹。
唐昭離急于自救。
她想要掙紮,但渾身卻酸軟無力。
她想要放聲高呼,可嘴巴卻如同被焊死了一般,怎麼也張不開。
她便這樣眼睜睜地看着自己陷入深淵。
正當唐昭離絕望之際,忽有一道焦急的聲音從高遠而混沌的深空處傳來。
“殿下……”
“殿下……”
聲音由遠及近,漸漸清晰。
“殿下!快醒一醒!”
刹那間天光乍破,濁流退散,溫暖和光明重回大地。
唐昭離猛地睜開了雙眼。
溫暖和煦的日光,明亮寬敞的床榻,散發着幽幽清香的柔軟被褥,以及……一張雀躍的明媚笑靥。
“殿下!您可算是醒啦!”
“渴不渴?餓不餓?”
“還難受麼?可要奴去傳太醫?”
唐昭離愣住了。
她久久地呆望這張面容,久到面容上的那對彎眉疑惑地揚起,這才輕輕喚出那個在回憶中封存了許多年的名字。
“延齡。”
她不敢大聲言語,怕眼前的一切不過是一場一碰即碎的夢境,夢醒之後,便又是隻剩她伶仃一人,踽踽獨行于世。
“殿下,您怎麼了?”
見自家殿下癡癡地望着自己,延齡不由地有些憂心。
她側坐床邊,伸手輕柔地撫上唐昭離的額頭:“可是還燒着?”
溫熱的手心一觸即離,卻令唐昭離心頭一震。
有觸感,不是夢。
是了,她已經死了,如今不過是黃泉路上的一條孤魂野鬼。
或許是蒼天垂憐,讓她在轉世投胎之前,還能夠再次見到延齡。
延齡是她的貼身女官,她們年歲相仿,一同長大,雖是主仆但卻情同姐妹。
延齡曾說,她不要嫁人,不要成家,她要永遠陪着她的殿下,既然一起長大,便也要一同終老。
可是後來,她卻為此違逆了皇後,在冰冷的井水中早早地結束了年輕的生命。
“延齡!我的延齡!”
唐昭離撲上前去,她緊緊地抱住延齡,仿佛隻要微微松懈,延齡便會像輕煙一般隐入空中,再也尋不見蹤影。
“我還以為我永不會再見你了!”
“幸好,幸好……”
“幸好你還在黃泉路上等我……”
什麼?!延齡猛地瞪大了眼。
“呸呸呸!傻殿下,您在說什麼胡話呢?”
“哪兒像您說的這麼嚴重?”
她以為唐昭離隻是傷懷于自己的病情,遂溫聲安撫道:“您那日貪食酥山,才會惹上傷寒,如今燒既退了,那便是大好了。”
“什麼黃泉不黃泉的,我們殿下福大命大,定會福壽康甯,長命百歲!”
嗯?
貪食酥山?
唐昭離微微蹙眉,心中疑窦頓生。
她在秋荷院中困了約莫五年,這期間,每日的飯食都時有間斷,又從何處尋得酥山這等精貴點心?
更不提她幼時曾因貪涼胡吃三大碗酥山,第二日便發起了高熱,此後長了教訓,對這類寒涼之物都敬而遠之……
唐昭離眼神一凜。
她細細地打量着房間中的布局擺設,越看越眼熟,越看越心驚。
這……可不就是她的閨閣麼!
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悄然溜進唐昭離的腦海中。
她急切地想要下床求證,卻被延齡攔住。
“殿下。”延齡苦口婆心,“您剛剛退燒,還是在床上将養些時日為好。”
若是放在從前,肆意妄為的淳華公主定會撒嬌癡纏一番,沖延齡讨價還價許久。可如今的唐昭離,卻是再也做不出年少時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嬌縱模樣。
“好罷,”她順從地點頭道,“我不下床,延齡,你去幫我取一面銅鏡來。”
唐昭離的乖巧令延齡有些困惑。
“今兒倒是奇了……”
她取來銅鏡遞給唐昭離,嘴中小聲地嘀咕着:“這不能夠呀,殿下居然就這樣乖乖就範了?都不帶抱怨的?”
“真是可惜了我肚中打好的腹稿,竟是毫無用武之地……”
唐昭離:“……”
“延齡,我聽得見。”她接過銅鏡,無奈道,“我今天高興,就愛聽你管教我,不行麼?”
“求之不得呀,我的殿下,”
延齡吐吐舌,俏皮一笑:“若您每天都這樣‘高興’,奴婢就阿彌陀佛啦。”
唐昭離嗔她一眼,舉起銅鏡,望向鏡中的自己。
飽滿流暢的鵝蛋臉,白皙柔軟的肌膚,一對柳葉細眉之下,是一雙燦若星辰眸子。
那嬌俏微揚的眼尾,清澈明亮的眸光,可不是一個身陷囹圄,喪失了意志與活力,枯槁消瘦的庶人該有的樣子。
這是那個被衆人捧在手心中呵護,不知世間醜惡的小公主淳華。
唐昭離持鏡的手微微顫抖。
“延齡,今夕……是何年啊?”
“殿下,如今是仁康二十七年。”
仁康二十七年。
世間怎會有如此離奇之事?
她或許……真的重回了自己無憂無慮,肆意張揚的豆蔻年華。
此時的她還沒有遇到何鼐,還沒有中蠱似地一頭紮進情愛,任由謊言蒙蔽自己的雙眼,束縛自己的手腳。
她還未曾一步一步地,将自己推入無盡的悔與恨中。
巨大的狂喜漫卷了唐昭離的每一寸血肉,令她驟然失語。
既然她重生了,找回了延齡,那麼……
她的家人,是不是也會回到她身邊?
正想着,一道清越的男聲從門口傳來。
“阿離,你可算是醒了!”
唐昭離猛地擡眼,便見當今聖上仁康帝和昊王唐佑甯,從門口走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