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和六年,冬。
已近除夕,新皇禦前第一人——中書令何鼐的府邸中,自是好一派熱鬧歡騰。
在這樣充滿喜慶與希望的日子裡,不提府中那些得力的丫鬟小厮們如何奔忙,便是平日裡最為懶怠的守門小童,也要去尋塊幹淨的帕子,細緻地将朱門上那一個個黃銅門釘擦得光滑锃亮。
然而,這座熱鬧府邸的東南角落,卻是一片冰冷的死寂。
“大過年的還要來這兒送飯,真是晦氣死了!”
矮胖的小丫鬟拎着食盒埋怨道:“定是我今晨未看黃曆,才會攤上這樣一樁倒黴差事!”
“輕聲些!這話可莫要再提。”
她的同伴小心地張望着四周:“那位怎麼說也算是個主子,可不是我們這些小小奴婢好說三道四的。”
“嗤。”
“她算哪門子的主子?”小丫鬟不以為意,“一個被夫君以品行不端休棄,禁足于院中的庶人,也能算得上主子?”
道路盡頭,一個破敗的院子安靜地伫立着,冬日的風冰冷蕭瑟,吹得那殘損的木門微微擺動。
小丫鬟一腳踹開殘門,譏笑道:“若非我們何大人憐惜她無家可歸,許她繼續在府中好吃好喝地養着,要不然哪,這位恐怕早成一捧枯骨了!”
“還主子?倒是給她金貴上了。”
她絲毫不在乎院主人是否會聽到,繼續高談闊論:“要我說,今個兒來府中用膳的淳恪長公主,才是真真正正的天家貴女呢!”
“母親是當朝太後,兄長是真龍天子,自己不但才情出衆,品行也極是高潔,可不像有的人曾經那般嚣張跋扈,肆意妄為。”
“不過麼,這人做事啊,老天爺可是在天上瞧得一清二楚。縱使投了個好胎又如何?再好的胎,也抵不了謀逆這樣天大的罪名!”
“瞧吧,如今丢人現眼,隻敢龜縮在院子裡了卻殘生了罷!”
“真公主假公主,這不是一目了然?可憐我們何大人這麼個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大好年華竟是硬生生地被奸人蹉跎了去!好在如今終遇真命天女……”
“夠了!”
她的同伴聽不下去了,壓低嗓音厲聲呵斥道:“都胡咧咧什麼呢?說着說着,竟是去搬弄起右相大人與長公主殿下的是非了?”
“莫非你還真想挨張媽的闆子不成!”
“還不快住嘴!”
“幹嘛啊……還不讓我說實話了……”小丫鬟嘟嘟囔囔,不情不願地止住了話。
不過話雖是止住了,肚子裡卻裝滿了怨氣,她撒氣般地将食盒重重丢下,拉着同伴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破敗的院子。
随着“砰”的一聲巨響,院子裡又恢複了一貫的寂靜。
屋内,榻上,躺着的女人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咳咳,咳咳。”
她蹙着眉低咳幾聲,咽下了滿口腥甜。
唐昭離知道,自己的時間恐怕不多了。
她已經病了有些時日了,起初隻是一場小小的傷寒,但她本就心情郁結,不久便演變成了頑疾。
此處鮮有人至,加之她又心存死志,便一直瞞着,拖着,變成了當下的這般光景。
如今大限将至,她竟覺得沉疴頓愈,靈台清明,也終于有了些力氣,去回顧她這跌宕起伏的一生。
唐昭離怔怔地望着落滿塵埃的藕荷色床幔,思緒漸漸飄遠。
那丫鬟說的,倒也不能算錯。
她的後半生,就如這塵埃一般,在空中彷徨地打轉徘徊,最終塵埃落定,成了一團人人嫌惡的髒污。
明明是個公主,卻窩囊的連個丫鬟都能夠去踩上一腳。
可她也曾鮮衣怒馬,肆意張揚,是衆人捧在手心裡的明珠,是先帝親自教養帶大,豔冠京師的淳華公主。
如今落到這般境地,隻不過是她在年少時,昏了頭,蒙了心,錯把奸佞當良人。
曾經的人們常常如此歎息道,幺公主淳華什麼都好,模樣大氣明豔,性格純真善良,聰穎慧黠,悟性極高,應是天上的神女降世投胎。
隻可惜眼中隻有情愛。
十年前,她是最得帝寵的四公主,炊金馔玉,食邑萬戶;而他何鼐也不是什麼權勢滔天的右相大人,隻是一個抄了家,貶為奴籍,即将被人販子賣去南風館的罪臣之子。
她對何鼐一見鐘情,為了救下他,不惜自毀名節,以面首的名義将他藏于别院。
她曾是那樣的自以為是,以為隻要一直對一個人好,便能叩開他緊閉的心門,得到他的愛。
他要讀書,她便想方設法将他送入最好的書院;他要交際,她便每日清晨立于殿前,攔下那些曾與他家交好的臣子,懇求他們見他一面;他要重回朝堂,她便将自己的私庫雙手奉上,為他打點上下。
他想要名正言順,她不顧兄長的勸阻,逼着父皇立他為驸馬。
更不提那些年日日的陪伴與照顧。
知他看重禮數,她斂了一身恣意張揚,學着去做一個賢良淑德的閨秀。
作為先帝最疼愛的女兒,她向來無拘無束,但卻為了何鼐,主動将自己送進了世俗禮教的樊籠。
然而,這一切的付出,到頭來卻是為他人做了嫁衣。
呵。
唐昭離微扯嘴角,隻覺得無比諷刺。
恐怕當時那個天真爛漫,懷着一腔孤勇的小公主也不曾想到,她深愛的枕邊人,早已暗暗投靠了太子一黨,她滿腔的喜愛,澆灌的卻是撕咬向自己的毒蛇。
明面上,他是她清俊隽雅,溫柔體貼的驸馬爺。
暗地裡,他是太子插入昊王勢力最深的一枚棋子。
枯槁的手驟然捏緊被褥,唐昭離早已冰冷麻木的心口泛起了久違的痛意。
昊王唐佑甯,她一母同胞的親哥哥,這個世界上除父皇外,她唯一的親人。
他其實一直都對何鼐心存芥蒂,也一直都不認可她與何鼐的婚事。
可是面對唐昭離的眼淚和哀求,唐佑甯還是妥協了,他壓下自己的成見,嘗試着去接受何鼐,甚至信任何鼐。
但最終卻死于這份信任。
那個疼她愛她的哥哥,永遠地留在了仁康三十年生機勃勃的夏日裡。
一滴溫熱的淚順着唐昭離消瘦的面龐流下,在軟枕上暈出一小塊淺淺的深色。
她如何能不悔,如何能不恨?!
她多蠢啊,一直被何鼐的花言巧語哄騙着,蒙蔽着,便是自己的親兄慘死,都沒有發現元兇其實一直近在咫尺。
直到木已成舟,新皇即位,她才恍然驚覺,這一切的缱绻深情原來都是虛與委蛇。
真相大白,她怒不可遏地沖進書房欲質問何鼐,可卻撞見了他端坐在太師椅上,摟着她最讨厭的異母姐姐淳恪,耳鬓厮磨,互訴情衷。
何鼐終于露出了他的真實面目,他冷冷地望着不可置信的她,恍若她不是他的妻,而是一個打擾他與心上人恩愛的醜角。
沒有一絲難堪,沒有一毫心虛。
“你來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