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手往外伸了伸,冰涼的雨水落在手指上,像是削了皮的蔥根被沖洗。
她突然回了神。
今年殿試沒有像往年一樣下起瓢潑大雨,反而在放榜之日,突兀地下起蒙蒙雨絲。
冷風飕飕吹着,不一會兒,人聲鼎沸,一群車馬簇擁着“金榜”魚貫而出,鐘鼓鳴響之際,有人把禮部貢院的榜單張貼在了試院大門上。淡墨印着紙張,上面深深篆刻着考生的名字。
蓮葵一邊給容今瑤舉着傘,一邊墊腳往裡望。人實在是太多了,蓮葵垂頭喪氣地道:“公主,奴婢什麼都看不見。”
不過很快,人群中響起了學子的驚呼聲:“今年的狀元……竟如此年輕!我對他有印象,來自江南葉家!”
容今瑤眉心一跳。
葉凜是狀元?
緊接着,這句話一傳十十傳百,所有看榜的學子們竟然紛紛回頭看去,不自覺讓出了一條路來,露出了隊伍末尾的青年。
油紙傘下,青年高高瘦瘦,面容俊秀。他的脊背瘦削,但卻挺得很直。看到榜上之名後,他向大家的豔羨回饋了一個謙虛沉着的笑容,盡管這個笑容很淡。
下一息,在衆人圍上他之前,他先一步撐着傘轉身走開,十分平靜,并沒有出人意料地痛哭。似乎始終對自己胸有成竹。
蓮葵啧啧稱奇:“不愧是狀元,激動的方式都這麼與衆不同……诶?公主!”
話音剛落,身側的容今瑤突然擡腳,從蓮葵的傘下竄了出去。她用手背遮住頭頂,冒着雨去追葉凜。
飄飛的衣袂被雨水打濕,容今瑤宛然雨中仙子,發鬓蓬松,裙裾飄揚,于陰霾之中熠熠生輝,麗姿絕俗。她輕盈地跑到了葉凜的傘下,驚了他一下。
葉凜眉峰微蹙,垂首看向身側。
一張有些熟悉的臉。他在仔細回想。
“公子,恭喜你呀。”容今瑤笑着解釋:“那日在瓊衣閣,公子與表妹路過為我仗義執言。本想着要同公子道謝,隻是你們匆匆離開,便錯過了。沒想到今日又在紅榜之上瞧見公子,不知葉公子可否賞個臉?”
葉凜恍然,婉言拒絕:“舉手之勞,姑娘不必如此。”
容今瑤有些失落:“原是在書場巷淘了一本典藏文集想着有朝一日能與狀元探讨,隻是沒想到……”她哀哀一歎:“罷了,恕我冒昧,以為能有機會向狀元請教一二。”
看着葉凜的表情,容今瑤的嘴角慢慢彎起,很快又斂下。她查過葉凜的喜好與脾性,葉凜會拒絕一個人的答謝,但不會拒絕一個人的求知。
葉凜沉默。
他本以為眼前的姑娘是見他成了狀元,才想着來借機攀談。卻沒料到她是一心好學,想趁着這次偶遇,可以同他探讨文集、在學業上為自己指點迷津。
他本就是一個讀書人,自然不會拂了同樣喜好讀書之人的面子。葉凜猶豫半晌,答應道:“前方就有茶樓,姑娘不介意的話,就一同喝杯茶吧。”
雨漸漸停了。
正當容今瑤與葉凜有說有笑走入茶樓時,斜前方的酒樓門口,有兩人同步從馬車上下來。
少年今日未穿勁裝,反而一身藕白色飛肩束腰長袍,腰間的牙白流蘇垂着,上面挂了一個香囊。他剛準備走進酒樓便被身後的方雲朗抓住了手腕。
“子瞻哥,我好像看見小六姐了。”男孩突然開口:“不過,小六姐旁邊的男人是誰啊?我怎麼這麼眼生,從來沒在宮中見過此人诶!”
楚懿回頭,擡眼順着方雲朗的方向看去。
那個前些日子說喜歡他的人,如今正在同另一個男人言笑晏晏。穿着雙蝶袖羅裙的容今瑤面頰微紅,适逢郎君開口便低頭一笑,烏發雪膚,靈眸豔絕。這神情,比對着他說喜歡時還要真誠。
方雲朗支吾道:“小六姐……不會是移情别戀了吧?”
他甚至有些幸災樂禍:“哥,你家被偷了!”
楚懿冷冷地看了方雲朗一眼:“閉嘴。”目光重新放在了茶樓門前,容今瑤二人走進的地方。
方雲朗讪讪合上嘴巴,肉嘟嘟的手假模假式地朝自己臉上一揮,落在面上則是輕柔地摸了摸。他眯着眼睛偷偷瞧了瞧楚懿的神色,得出一個結論:很不妙!
剛才他不小心嘴快了……這場面,就算是換做旁人,若看見自己的未婚妻跟别的男人約會,也肯定會黑臉的。
子瞻哥又不是什麼聖人。
片刻後,楚懿腳下的步子一轉,朝向了對面的茶樓。斷虹霁雨,青山如黛,他的眉眼在氤氲雨霧驟停後逐漸清晰。
方雲朗露出不解的神色。
飯不吃了嗎?
隻見楚懿忽然一笑,眼中暗流湧動,他一甩袍袖,朝着茶樓的方向走去。
空中飄着一句陰陽怪氣的諷刺,輕輕的,也不知道諷刺的是方雲朗還是容今瑤。
“方雲朗,沒事兒少吃大魚大肉,隻會讓你越來越圓。多去茶樓喝喝茶、聽聽書,這多風雅啊,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