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樓内,容今瑤與葉凜坐在二樓窗邊。
窗格被支起後,清涼的風吹了進來,攜帶着芳草清香。檐下雨水淅瀝,點滴皆成漣漪,水窪倒映着街陌屋宇,也映照了一道欣長身影緩緩走過。
少女眼眸宛若秋水,清澈明淨、明珠在淵。她乖巧安靜地坐着,濃密烏發柔順垂在肩側,鬓角碎發被銀鎏金蝴蝶蔓草钗簪起。那簪首雕镂精美,隻一眼便能知曉此物絕非凡品。
葉凜垂下眼睑。
那日,這姑娘或許根本不需要他的仗義執言。就算他不出現,她也能處理得當,不會讓自己平白無故受到欺負。
之前在瓊衣閣匆匆一瞥,葉凜并未過多留意容今瑤的長相。彼時少女還是一身粗缯布衣,而今一看,姿容俏麗,雙眉似春山水霧、千裡雲影,攏着她小巧的鼻子,細膩的肌膚……
葉凜認真地端視眼前人,看着看着,竟然有些說不上來的熟悉感。過了半會兒,他遲疑道:“瓊衣閣之前……我們有見過嗎?”
“這是第二次,”容今瑤誠實地搖了搖頭,“葉公子看我很眼熟?”
葉凜也坦誠地點點頭:“姑娘是上京人,眉眼之間卻有江南的韻味,尤其是看到你的眼睛,一不小心就想到了我姑姑。”
容今瑤目光微微一閃,假裝無意道:“或許上輩子我同公子的姑姑也是一對兒母女。”
纖纖玉手輕輕掀起杯蓋,觸碰杯沿時發出清脆響聲。水霧袅袅,容今瑤的面龐朦胧不清,她低頭一瞬,剛好也擋住了目光。
葉凜一愣,後知後覺聽出她這是玩笑話,面上浮起一抹随和的笑:“上輩子或許是,下輩子也有機會是,唯獨這輩子不大可能。我姑姑與姑父感情很好,隻有表妹一個女兒。多一個孩子,他們恐怕也分不出疼愛來……”
“哐當”一聲。
容今瑤手中茶杯不經意間輕輕一滑。
靜悄悄的茶樓,猛然響起清脆而又略微沉悶的聲音,十分突兀。周圍有人投來好奇的目光,隻見茶杯跌落,茶水灑出,在地面上形成一片不規則的水漬。
容今瑤望着杯身的裂痕,半晌,輕聲說:“太燙了。”
姑姑與姑父感情很好……
隻有表妹一個女兒……
她垂下眼簾,指腹摸着滾燙的杯壁,深吸一口氣,将碎裂的杯身一塊一塊拾起。
葉凜收回視線,似是沒察覺到容今瑤的低落,繼續道:“姑姑她平日裡最喜愛文集,姑娘與她或許會很投緣。此次相邀,葉某也是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姑娘所說的典藏文集,可否借給我抄錄一份?”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杯茶,二人喝得并不純粹。葉凜也想借機會謄抄一份文集給姑姑帶回姑蘇城。
容今瑤:“……不用。”
她緩了緩,揚起一個笑:“既是投緣,這典藏文集我可贈予葉公子的姑姑。不知你們住在何處?下回我可親自送去。”
葉凜有些猶豫。
如今,葉歡意臉上有一道蜿蜒的疤痕,這道疤順着額頭一直延伸到側臉,乍一看十分可怖。所以她并不喜歡見外人,平日出門也是帶着帏帽。眼前姑娘不僅自願贈予這典藏文集,還說親自登門送上,簡直過分熱情。
對他毫無防備不說,甚至可以說是超越了陌生人應有的界限。他們分明隻是剛相識的關系,甚至都不知曉對面人的名字。
容今瑤怕他誤會,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沒有惡意,隻是覺得公子的姑姑喜愛典藏文集,一時感覺碰到了知己。不方便的話……”
“無事。”葉凜說:“姑娘願意相贈,姑姑應當會很開心。敢問姑娘芳名?”
容今瑤整理好心緒,再一擡眼,微微扯了扯唇,對葉凜說:“叫我小六就好。”
她還想繼續套些有用的信息。隻不過下一刻,樓梯口處走上來兩個人,讓她唇角的假笑漸漸頓住。
正前方,束腰長袍、流蘇香囊,如瀑青絲,韶朗少年今日搖身一變成了翩翩公子。
容今瑤忽然割裂的想,若是此時,楚懿手中拿着一把折扇,倒還真的有風雅氣質。他的衣服雖然潔白如玉,可行走的步伐、身上的鋒銳冷冽之氣,以及那讀不懂的神色,都昭示着——此人危險。
别看他經常面容帶笑,那笑容之下盡是心機。容今瑤有預感,假裝了幾日的喜歡,話語、行動上的刻意親近,在這一刻,徹底土崩瓦解。
不出容今瑤所料。
迎面走來的楚懿正漫不經心地笑着,一雙深情眼裡滿是玩味,他看向容今瑤,眼神中不免含有幾分幽深莫測。
方雲朗從楚懿身後探出來一個腦袋,舉起手臂跳起來揮舞,想要小跑上前同容今瑤打招呼。
楚懿及時捂住方雲朗的嘴,揪着他的脖領,笑着提醒:“茶樓裡禁止大聲說話,别吵到‘伯牙’與‘子期’的彼此欣賞啊。”
他這聲音不大不小,容今瑤剛好可以聽到:“……”
容今瑤莫名其妙有些心虛,像是紅杏出牆被夫君抓個正着。她微微仰頭,與楚懿對上目光,無聲拉扯了兩個回合,然後掩唇輕咳兩聲,偏開頭,佯裝不經意地向外看。
不對,她有什麼可心虛的?這是她表哥啊。思及此,容今瑤僵住的頭顱再次擺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