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皆是一愣。
段朗如遭雷劈,眼中震驚和恐懼就要溢出眼眶,雙唇顫抖,幾乎失聲:“你說什麼?!”
段清笑道:“兄長,說說看?”
段朗垂下眼簾,顫抖的睫毛昭示着他的不安,而他袖中的雙手握緊又松開、松開又握緊,而後緩緩擡起頭,道:“臣……大概記得……是貼在貢院的牆上……”
段清噗哧一笑,“是嗎?”繼而撣了撣衣服向堂外道,“衆舉子皆知,本次科舉,所有的題目皆寫在題闆上,由巡場官舉闆巡場三周,确保所有學子都看到題目後,才收在貢院前的廊柱下!”
段清轉向段朗:“根本就不曾貼在牆上過。”
“至于那花柳巷的‘段小郎君’,是我找人穿着我的衣服去演的戲。”
段清盯着這位兄長,緩緩道:“父親和兄長覺得我不務正業、為我打算,甚至安排替考,可是……你們可曾問過我自己的意願?”
“至于兄長……明明被我攔下,卻執意要混淆視聽,承認你沒有做過的事,就是為了……”
“夠了!”段朗狠狠地打斷他,揚起手,卻被段清握住手腕用力按下。
“兄長此番認罪,是為了向陳崔投誠。”
“隻有把陛下的科舉攪得一團糟,才能毀滅讀書人的信任和希望,讓她好不容易建起來的城牆轟然坍塌。”
“可是,兄長,與魔鬼做交易,你真的以為自己能赢嗎?”
段清目光如炬,望着這位兄長,這位聰慧有加、一直如同不散的烏雲般籠罩在他頭頂,讓他身上的光芒都黯然失色的罪魁禍首。
段朗怔然靜立,再無别的話。
段清轉過身,向李昭甯緩緩揖禮道:“陛下,科舉替考一事,是草民的乳母李婆婆、長兄段朗蓄意陷害栽贓,草民并未替考也未曾舞弊,此事昭然若揭,望陛下明鑒。”
李昭甯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既然如此……”
話沒說完,段清又突然開口:“陛下,草民還有一事。”
他神情嚴肅,讓李昭甯心頭泛起絲絲縷縷的不安。
李昭甯微微歪了歪頭,壓下心中莫名的煩躁,道:“你說。”
段清道:“草民的科舉答卷,卷中所寫黃河水患的治理方案,并非是草民自己想出來的,而是背下了多年前的長兄的答卷,此舉也觸犯了科舉條例,請陛下責罰。”
段清神情坦然,沒有絲毫纨绔公子的退縮逃避,反而是充滿了責任和擔當。
李昭甯一愣,随即了然,松了一口氣:“這件事你雖有錯,也是朕失察,發現的時候,科舉名次已經公之于衆了,所以——”
李昭甯頓住,深吸一口氣,站起身走出衙門,對着泱泱圍觀的人群,深深地拱手俯身:
“朕沒有給學子們一場公平公正的科舉,深感慚愧,因此今年關試取士,額外增加十二名谏官,随行于朕,時時監督進谏,方可使政務通和,防患于未然。”
她話沒說完,周遭就響起了嘈雜的議論聲。
“就算是這樣,也沒法讓科舉重新考一次!”
“該作弊還是作弊,咱們老老實實的讀書人,就是比不過那些官僚子弟……”
這些議論聲不大,也聽不清是什麼,但似輕煙飛霧一般,将她的心髒一圈一圈地纏繞着,緩緩地收束、絞緊,勒得血肉分裂,汩汩滲血也沒有停下。
耳邊的聲音都離她遠去了,像隔着一層薄薄的牆一般聽不真切,隻有自己的呼吸聲,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沉重。天地悶熱無風,而她似乎就要被這些細碎的言語淹沒得窒息了……
但突然有一道清泠如泉的聲音,似清風拂柳、醍醐灌頂般傳來:
“陛下冒天下之大不韪,頭頂宦官之威、下臨輿論之弊,仍要在一線之隙中為天下讀書人尋得一束天光,就算被人蒙蔽攪局,卻仍舊願意擔起責任,盡心補救,何錯之有?”
李昭甯猛地直起身,望向對面一身青衣、眉目俊朗的青年。
是裴硯。
他目光溫潤,直直地盯着他,随即傾身跪下,俯身一拜,唇間吐出的字句擲地有聲:
“有帝如此,幸甚至哉。”
“有帝如此……幸甚至哉!”舉子們如夢方醒,紛紛看向李昭甯,目光誠摯,洋溢着感動和寬慰,一齊射向她。
朱雀街上,無數學子舉臂高喊,聲震如雷,洋洋灑灑直沖雲霄。
頭頂的陽光暖暖地落在李昭甯身上、眼底,照得她身上暖融融的,耳畔是一聲聲飽含信任和希冀的互換,眼前是一片炫目的白光,如夢似幻。
裴硯直起身,望着台階上一身黑衣的女子,光芒照亮織物經緯間的縫隙,似星辰一般流轉閃爍,恰如他的目光,如一池春水被微風吹起陣陣漣漪,在月光下閃耀着細細碎碎的光點。
大堂一側的拐角處,陳崔掀起簾子,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裴硯,卻在看到裴硯面孔的一瞬間,瞳孔震顫、面色駭然。
陳崔見過這樣的眼神,但從未想過這樣的目光,會出現在心如死灰、行屍走肉的裴硯身上。
溫暖澄淨、柔軟安穩,似天光乍破、長夜黎明。
他閉了閉眼,輕輕地嗤笑一聲,放下簾子,布滿皺褶的黑唇輕嗤一聲,吐出幾個字來:
“舊案。”
這話輕飄飄的,淹沒在堂外學子們如雷般的歡呼聲中,卻穩穩地落在了堂上老婦人的耳朵裡。
她暗淡的眼神蓦然一亮,似乎是一具屍體突然恢複了生氣一般,雙腿膝行到李昭甯身後,猛地抱住她的腿。
李昭甯驚得身子一顫,忙回頭看去——
隻見老婦人眼中閃爍着詭異、興奮的光芒,眉目間的笑意也染上一股邪氣,似山雨欲來、黑雲壓城般,緩緩開口:
“民婦還有一事要告!”
不待李昭甯答言,老婦竟是嗤地一笑:“民婦要告發工部尚書段朗,并非段氏長子,而是多年前因強|奸案而自殺未遂的長女,段、月。”
這話輕飄飄的落在耳朵裡,卻似乎一道驚雷炸響,人群倏然一靜,随即紛紛望向了一身白衣、輕裝簡簪的段朗。
“段月女扮男裝,違規參與科舉,以女子身份越權幹政數十年,居心叵測!”
老婦語聲峥峥,蒼老幹澀,卻如同一把利劍一般破空而來,将段朗本就強撐的壁壘一舉擊潰。
“你……”段朗面色發白,話一出口便沒了聲音。
“女子又如何?”李昭甯高聲道,
“她修的河堤沒有攔住洪水?她建的屋舍沒有擋住風雨?她修的橋、造的路,沒有給百姓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