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吸一口氣,看向對方的眼睛,吐字清晰地說:“我不認識他。”
旁邊的島田有些意外地擡眼:“去過大城市之後變得了不起了嘛。”
“那也和你沒有關系。”
他俯視着我,陡然笑了起來。那副笑容過于輕佻,就仿佛隻是看見了本應溫馴臣服的寵物伸出牙齒和利爪,對他展現出毫無威懾力的敵意。
“你知道嗎?我最讨厭學校附近的流浪貓了。”他伸出手按住我的另一側肩膀,唐突說起毫不相關的話題,“每天經過都能看見它們聚在垃圾箱附近,拼命翻找食物的蠢樣。”
肩上的手掌微微用力,帶來鮮明的陣痛。
“那天我遇到了隻黑貓,餓得瘦骨嶙峋的,連食物都搶不過其他同類。因為看上去實在太可憐了,我就把吃剩的便當給了它。雖然警惕,但它最後還是乖乖過來了。”
“可是,就在我想要伸手摸它的時候,它卻用那隻髒兮兮的爪子抓傷了我,然後逃走了。”島田驟然收緊了手指,話語中的情緒變得強烈鮮明起來,“真的超火大的!”
“所以第二天,我帶人抓住它,把它綁在石頭上扔進了海裡。”他俯下身,用和前一句截然不同的平靜語氣說,“仔細一看,你和那隻貓還挺像。”
略微上揚的尾音伴随他的吐息降落在額發上,那一瞬間我感受到了毫不掩飾的惡意。
“島田?你在說什麼?”藍夾克的男生似乎察覺到氣氛不太對,猶疑着收回了手。
“其實我現在還是有點生氣,不過我是個寬容的人。”島田沒有回答同伴的疑問,而是注視着我說,“以前在教室裡彎腰和我道歉的時候,那副快要哭出來的可愛表情,能再表演一下嗎?貧乏神小姐。”
他緩慢念出那個久違的外号,向我抛出赦罪的條件。
【隻要好好道歉的話,島田同學也會原諒你的。】
老師的聲音回蕩在腦海中。
——隻要道歉、隻要一直忍耐、隻要把自尊打碎捧給對方看,那些懷抱着惡意的人就能放過我了嗎?
沒有人能回答我。
我收緊手指,擡頭迎上他的目光。
“是我錯了。”我說。
吵鬧的背景音中,我的聲音清晰地在這片狹窄的空間裡響起。島田有些訝異地挑眉,似乎意外于我順從的态度。
但在他開口之前,我用力揮開他的手,繼續補完後半句話。
“——那個時候我不應該向你道歉的,像你這樣的人渣根本沒有獲得道歉的資格。”
生氣了。
熟悉的情緒再度湧上,比以往都要強烈。但這次并非是為了别人,而是我自己。
我才不需要那種高高在上的施舍。
記憶中的夢魇在這一刻終于有了實體。
在對方短暫的一秒怔愣裡,我拎起裝滿教材的書包,将所有的憤怒化作動力,全力朝他揮去。擊中軀體的觸感透過繃緊的書包肩帶傳遞至手中,帶來些微麻木的鈍痛,對方高大的身軀同時向後仰去。
被打翻的餐盤哐當一聲摔落在地,過道上的女孩子發出驚慌的尖叫。
“喂?!沒事吧島田!你這家夥——”
男人揮出的手掌擦着我的臉頰掃過,嘈雜的噪音也在這一刻重新回到耳邊。
大腦空白,僅憑本能行動的我碾上他的腳,在撞開對方的同時拿起桌上那杯灑了一半的可樂猛然砸了過去。
混雜着冰塊和飛沫的可樂潑灑在對方的臉頰上,在劇烈的動作中,二氧化碳化為氣泡發出細密的蒸騰聲。
他咒罵着捂住眼睛,摔坐在身後的位置上,座椅的腿部在地面剮蹭出刺耳的聲響。我毫不猶豫地提起包,直接從另一側翻出狹窄的卡座,從聚過來的人群和保安間穿過,逃出了快餐店。
穿過馬路後,我向着街道另一側狂奔。
因為久違地做了瘋狂的事情,心髒仿佛要炸開一樣劇烈顫動,手也在發抖。
我沒有錯。
因為遇到了很多溫柔的好人,所以現在擁有了大聲辯白的勇氣。
身後遠遠響起島田的聲音,隔着亮起紅燈的馬路,回過頭的我在困惑的人群中看到他沾着可樂的亂發,還有惱怒到扭曲的臉。
目光相觸的那一刻,他像是被人按下啟動開關的機器,竟然大喊着我的名字試圖從車流中穿過來。
緊急制動的刹車聲和司機的咒罵聲一時間響徹在街道上。
……至于這樣嗎?!
我目瞪口呆地轉頭就跑。
道路前方聚集着一群正在合照的遊客,我果斷調轉腳步折進旁邊的小巷。
巷道右側是一排營業中的店鋪,清酒吧、咖啡店、燒鳥店,還有一家光從招牌和名字無法辨認出具體内容的店。
好累,劇烈運動後肺部又開始抽痛,已經跑不動了,先找個店躲一會吧。
我氣喘籲籲地停下腳步。
紅色磚牆旁的黑色大門上,挂着寫有「Lupin」字樣的花體英文門牌。與其他店不一樣,有些掉漆的店門反常地緊閉着,透露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兩秒的權衡後,我打開這扇大門,沿着向下延伸的階梯走了進去。
甯靜。
大門關上的那一刻仿佛踏入了另一個世界。
牆上的照明燈發出明亮的白光,狹窄的樓梯間内,腳步聲清晰地回響在耳邊,依稀還能聽到從盡頭傳來優雅輕緩的爵士樂。
穿過階梯拐角後,映入眼簾的是店内過分複古的裝修,以及橙黃色的暖光。
牆壁上的酒櫃陳列着空酒瓶,因為沒有窗戶而更顯逼仄的空間裡,所有存在其中的事物都仿佛是上個世紀遺留下來的回憶,給人一種老舊的印象。
吧台和吧椅是其中最為顯眼的存在。吧台後站着身穿酒紅色馬甲制服的酒保大叔,而吧台前正坐着三位客人。
我站在樓梯上,與店内的四人面面相觑。
酒杯中,冰球随着搖晃的動作輕輕碰撞杯壁,發出清脆的聲響,晃蕩的酒液在燈光下呈現出透亮晶瑩的色澤。
結果這家也是酒吧!
和想象中的熱鬧場所截然相反,這裡顯得過分冷清。
而那三位客人之中,坐在正中央的那位,是我曾在河灘邊見過的黑發少年。依舊是那身熟悉的西服三件套,兩側的衣袖都被卷起,露出纏滿繃帶的手腕。
他擡頭看向我,手指還保持着把玩酒杯的動作,臉上是純然的好奇。
在三位客人和酒保無聲的注視下,我慌忙立正,認真地鞠了個躬。
“打擾了。”我緊張地說,“請給我一杯無酒精飲品。”
酒保愣了一下,說道:“抱歉,店裡不接待十八歲以下的客人。”
我茫然地看了看酒保大叔,又看了看面容清秀的黑發少年,終于沒忍住問:
“……诶?難道他成年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