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發生在過去的無聊故事。
主角是因為過于倒黴,不知從何時起擁有了“貧乏神”外号的我。
在最初,如此稱呼我的同學并非出自惡意。可一旦将這個稱号和我聯系起來,身邊發生的所有壞事似乎都有了緣由。
不過那時大家隻是把它當做一個合理推卸責任的借口,無形地将我隔離在社交圈外。習慣了獨來獨往的我,并不覺得那是什麼需要難過的事情。
國中部的學生大多是從國小直升上來的,校内的人際關系不會發生質變,于是這種無形的漠視平穩地維持了下來。
直到有人向我伸出了手。
俊秀的臉龐、聰明的頭腦、優越的家境。那時候的島田還是黑發,人緣很好,在班上非常受歡迎。這是我對這位未曾有過接觸的同桌全部的印象。
如果在這裡結束的話,應該會是個美好的救贖故事。
——可事實正相反。
空無一人的教室裡,微渺的希冀被無法自圓其說的謊言打碎,我在他的眼中隻找到了高高在上的憐憫。
他看着我,就像看待一隻可憐兮兮的野貓。我應該表現出溫順、信賴的模樣,将自身作為籌碼,去交換從他指縫間灑落的恩惠。
這絕無可能。
“明明除了我以外沒人會在乎你,到底在矜持些什麼啊。”以狼狽的姿态摔倒在桌椅間的人捂着被我咬傷的手臂,反而露出了憐憫的笑容,“你最好别後悔。”
錘音落響,像是為了彰顯絕對的權威,班上無形的敵意在他的推波助瀾下開始展露出攻擊性。
黑闆上的塗鴉、課桌上的侮辱性文字,被扔進垃圾桶裡的作業、鞋櫃中的昆蟲屍體、抽屜裡的美工刀、封閉黑暗的器材室。具體的畫面早已被細沙掩埋,僅剩下模糊的關鍵詞。
沒關系。
隻要習慣就好了。
“宮城,為什麼隻有你沒交作業?”
“因為被撕掉了。”
“又是這種理由?算了,你先去走廊上罰站反省一下吧。”
沒關系。
隻要閉上眼睛,捂住耳朵就好了。
“宮城說你們欺負她,這是真的嗎?”
“沒有那回事啦老師!我們隻是在開玩笑而已。對不起哦,宮城同學,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同學之間應該好好相處才對,你們也稍微收斂一點别太過分。還有宮城,既然她們都道歉了,也不要一直糾結了。”
沒關系。
隻要堅持到畢業就好了。
“你這段時間的成績下滑得厲害,不過島田同學說願意輔導你,之後要好好和人家道謝啊。”
“……好。”
教職員室外空無一人的走廊上,我又一次和他對上視線。仁慈的國王靠在窗邊看着我,寬容地笑了。
他說願意給我一次機會。
“隻要你能——”
太陽将大腦曬得發脹,悶熱的空氣裡,餘下的話語将理智的弦切斷,回過神來時,我已經擡手給了他一巴掌。
像是雪崩,也像是火山噴發。長久壓抑的情緒在這一刻驟然崩塌,無法抑制的反抗念頭也在眼淚的催化下愈發強烈。
最後是聽到聲音從辦公室沖出來的老師拉住了邊哭邊揍人的我。
那時的我并沒有意識到,在身高與力氣上明顯占優的他為什麼沒有還手,也未曾想過沖動帶來的後果。
……他是故意的。
然後最終,受到處分的人隻有我。
被強迫在教室内當衆謝罪的那一天,天氣很好。明亮的晨光照亮了寬敞的教室,我站在被陰影遮蔽的講台上,被迫向坐在人群中的加害者彎下了腰。
掃把星、暴力狂、瘋女人。
耳邊的聲音變得嘈雜起來。
那一天,三十五雙眼睛的注視和無處不在的竊笑聲化作堅固的圓形監獄,将我徹底鎖在囚室之中。
嘔吐欲、過呼吸、眩暈感,在窒息般的痛楚中,我聽見了什麼東西破碎的聲音。
也在那時明白了第二件重要的事:
——不可以反抗。
從那天起,無法踏出房間的我再也沒去過學校。
可即便将自己關進漆黑封閉的壁櫥,我仍舊能聽見無處不在的竊竊私語,感受到四面八方的視線。本以為已經逃離的教室依然束縛着我,将名為「自我」的部分徹底粉碎。
半年的休學後,因為父母工作調動,我搬到了東京。
離開的前一天,媽媽帶我回學校辦理退學手續。我獨自站在辦公室外,透過走廊上狹窄的窗戶呆呆地望着遠處晴朗的天空,什麼也沒有聽,什麼也沒有想。
直到媽媽牽着我的手準備離開,我擡起頭,恰好從即将關上的門内看到了拿着退學屆的老師。
那個時候,他的臉上是松了一口氣的釋然表情。
也是那個時候,我恍然意識到:
——原來自始至終都是我的錯。
*
從黑發染成白發,從優等生變為不良。因為和記憶中的形象差别太大,我沒能第一時間認出島田。
為了防止擋道,他直接站進了卡座裡。
“這麼長時間過去了,你根本沒什麼變化啊。”沒有獲得回應的他像是遇到久别重逢的青梅竹馬,自顧自地叙起舊來,“聽說你去東京了,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他笑了一下,做出了然的表情:“不會是在那邊被欺負了待不下去,又哭着跑回來了吧?好可憐。”
我沉默地抓緊了手中的包。
“原來是島田你的熟人,早說啊。”藍夾克的男生動作熟稔地按住我的肩,以愉快的語氣說,“那現在可以放心地和我們走了吧,宮城親。”
分明是帶着親昵後綴的稱呼,卻讓我感到一陣反胃。
不可以拒絕。
不可以反抗。
大腦一片空白,源自本能的恐懼剝奪了所有言語。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可我能感覺到胸腔中那顆鮮活的心髒正在激烈地跳動,傳達出抗拒的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