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王府門前後列起了三輛馬車,兩馬載人,一馬拖物。
寨子回不去,餘淮水在王府也沒什麼能帶走的東西,傅明私下裡托人去牢裡分批贖了小厮,幾個原本當自己沒了命的下人感激涕零,這回若是再遇土匪,他們也敢鬥上一鬥了。
原本臧遠是備了一車厚禮要餘淮水一并帶走的,可這到底是王府裡出來的東西,餘淮水隻看了一眼,便要傅明去退還了。
傅明私下裡告訴了翠翠實情,這個十五六的小姑娘大哭一場,隔日便去找了餘淮水告辭,說她爹娘奶奶還留在寨中,王家妹妹還有一衆好友更是割舍不下,她定要回去報信,好讓大家早做防範。
傅明勸她别去,一個姑娘家隻身回那被衙役包圍的土匪寨,先不說這一路會不會遇上豺狼虎豹,若是那些狗衙役生出什麼壞心,真是哭也來不及。
翠翠大鬧了一通,傅明攔她她就打,寶環攔她她便哭,如何也不消停。
最後鬧到餘淮水都找來了,屋門一關,也不知與她說了什麼,鬧得天翻地覆的翠翠竟改了口,說要随餘淮水一同返鄉,再不提什麼回寨的事。
此時她正背着個小小的包袱,騎着大黑列在馬車旁。
傅明長了教訓,這次出發聘了一隊镖師護送,幾個高壯的漢子騎馬并行,讓人一瞧便安心不少。
時至晌午,告别了送行的臧遠,餘淮水終于出發了。
他們走的靜悄悄,臧六江的死訊還未傳到其餘的幾個哥哥耳朵裡,便更沒人知道餘淮水要走的消息。
這一趟是要回到中原,出了這樣大的事,傅明也不想餘淮水拖着疲累的身子啃那些酸書考什麼科考,帶回去好好将養兩年再做打算。
傅明與餘淮水說了行程,他也沒有異議,隻是蔫蔫地靠在馬車側窗上往外漫無目的地望。
餘淮水像是丢了魂兒,坐在那兒的隻是個空空的軀殼。
馬車吱呀吱呀,從石闆路晃到了山林土路,對面的餘淮水一直攥着手裡的那隻金圈,腰上還别着一把從未見過的苗刀。
傅明不适應餘淮水這幅模樣,在馬車裡坐不住,出來換了馬透透氣。
他的目光落在裝乘行李的馬車上,靠在最後擺了一隻紅木匣子,裡頭正放了那個面目全非的人頭。
傅明始終不喜歡那個叫臧六江的土匪,搶了人回去成親不算,還不好好保命,做了鬼還要他三弟跟着傷心。
“什麼勞什子的土匪。”傅明哼了一聲,目光裡滿是對臧六江的恨鐵不成鋼:“就這點本事。”
“王爺,跟着的人回來,說他們已經出了莊子,往南去了。”
齊一接了消息,來到案前傾身在王爺耳邊小聲回道。
“嗯。”王爺瞧着手上的折信,如往日那般處理公務,可齊一卻看得出他心裡不淨,若是平時,這一會兒已經看了三封了。
“其實。”齊一思忖着開了口:“咱們不必給餘氏看那樣東西的,這下不僅他恨上了您,就連帶着小四爺也與您有了嫌隙,等他回來若是知道,還要和您鬧的。”
“齊一。”王爺開了口,執筆在折信上圈畫幾下又猛地一頓,扔到了一旁,語氣也冷硬下來:“你話多了。”
“是,屬下失言。”齊一退到牆邊,看着那封批廢的折信,暗歎今日的工作量又要增加了。
車隊沒有走出太遠,将将出了莊子便停下修整,天際黑沉,镖師下馬去劈柴生火,再用不着傅明的小厮動手。
幾個小厮頭對着頭聚在一起,臉上是藏不住的慶幸。
“不出兩天咱們就能回府了吧?我再也不出中原了,差點把小命交代了。”
“真是鬼門關裡走一回,虧了少爺臨走也不忘了咱們,要是其他府上那幾個公子哥,早扔下下人跑了。”
“不過咱們三少爺怎麼了?瞧着那個模樣,像是換了個人,都沒精神了。”
“被擄進土匪窩吓都要吓死,撿回一條命就不錯了。”
“哎喲,真是…”
翠翠耷拉着腦袋靠在大黑邊上,聽一旁小厮貶損寨子的話也發不出火來,她摸了摸大黑锃亮的毛發,眼裡又落下淚來。
她與臧六江自小便相識,小臧六江剛來寨子,瘦的皮包骨頭,一看就知道吃了不少苦,性子也兇,和寨子裡的小孩時不常就要打到一起,白森森的牙總是硬咬着,像是緊緊地叼着自己的命,松了口便會丢了。
那時翠翠很怕他,覺得這個大幾歲的哥哥像是腦子不靈光的武呆兒,也有幾戶家裡孩子挨了打的人家去找臧強要說法,可臧強總說,臧六江是在外頭搶飯搶壞了性子,等吃飽了,自然便好了。
果然如他所說的那般,隻過了月餘,臧六江就變了個人似的露出他原本憨厚喜人的一面,十多歲的年紀便知道幫襯寨子裡的老幼婦孺,總是腳不沾地的忙着。
翠翠也是那時才對臧六江改了觀,就這樣注視着那個瘦弱的少年逐漸健壯,接了大當家的位子。
她覺得臧六江人品好,樣貌也好,是個好歸宿,心裡也時常惦記着。
可後來寨子裡突然就添了一個餘淮水,她起初是不甘心的,覺得那富家小姐肯定住不慣,不出幾天便會鬧起來回家裡去。
瞧瞧他讀書識字的那副樣子,哪有山上人家是那般活的 。
可餘淮水偏就留下了,還與臧六江同出同入,恩愛非常,更讓翠翠生氣的是,就連她自己都挑不出餘淮水的錯漏來,一日複一日的喜歡上了這個貌似文弱卻敢想敢當的人。
好吧。翠翠想。那樣好的臧六江就該匹配那樣好的餘淮水。
她劉翠翠也終有一日會匹配上最合她心意的男兒郎。
可她的男兒郎還沒出現,餘淮水的臧六江就這麼沒了。
翠翠不敢想餘淮水會多麼難過,她想要安慰,卻又怕引了他傷心,隻能悄悄地陪着他多流些淚,陪着他多做些事。
想起餘淮水在王府裡對她說過的那些話,翠翠默默攥緊了大黑的缰繩,大黑似有所感,擡頭蹭了蹭翠翠滿是淚痕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