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暖陽透過窗棂灑入室中。南宮漠端坐軟榻上,小心翼翼打開那卷柔軟的皮卷。
心中有百般思量,他令人取來筆墨,開始逐一分析。
随着筆尖的動作,杳無聲息的空蕩室内傳出極為輕微的沙沙響聲。輕薄瑩白的紙張如今逐漸傳播開來,但因其價格不匪,若非這種重要訊息,他們依舊會選擇較之笨重的竹簡。
這樣重要不可告人的消息,祝魏卻能毫無芥蒂地與他共享,或許出自一種本能般的熟悉信賴感。漫長的歲月中,他與祝魏“出則同輿,入則同席”,親密無間、不可分離。
往昔的記憶,至今仍曆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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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宮漠還記得與祝魏初次相見,是在他十一歲的時候。那年祝魏十歲。
雖不喜世俗聒噪之語,不過見其面前他卻也早已聽過此人名諱。據說,那是個漂亮沉靜又早在軍中的孩子。能得到這份誇贊,自然皆有可循依據。
祝魏相當沉着淡然。莫說什麼哭鬧撒潑的孩童把戲,或許她除了出生時的那聲啼哭,便再未大喊過一聲。甚至這一聲是否有過尚且有待商榷——為她接生的嬷嬷宮女死于同年的時疫中,走得幹幹淨淨。
而談及從軍曆練,她的待遇便是開了先河。尋常最早也得七八歲的年紀,硬生生被她拉低到了四歲這樣一個稚嫩過頭的歲數。借此機遇,她拜了同在軍中又武功高強的大将軍李蒼為師,習得劍術。
福兮禍所依。這樣令她引以為傲的武藝,這次招緻了不小麻煩。
矛盾發生在太學。太學并非啟蒙學府,雖規定過入學年齡為十四歲,不過聰慧些的孩子十一二歲就入學的倒也不少,是以她的年齡不算矚目。
祝魏這月初剛進太學。但入學沒多久,她與某些群體間産生不和。前兩日的劍術比試中,又一舉赢過了大她八歲的世家子弟。此人雖年長,心智卻不成熟,近來明裡暗裡示意着将要複仇回去。
……不過這與南宮漠無關了。皇城乃權利富貴集中之地,各異事端屢見不鮮,何須細究。
夜色如瀑,皎月高懸。府邸之中,樓閣之上,層層輕紗随風搖曳,袅袅爐煙盤旋高升。
南宮漠一人撫琴,安靜地沉浸在音樂聲中。外界一切紛擾塵事于他皆過眼雲煙,唯有高雅的音律詩文,才是他能夠陶冶情操、抒發感懷的舉動。然而曲高和寡,衆人隻知虛僞的吹捧言辭,卻不能真正理解他……令他不喜。
琴弦韌而細,彈了許久指尖傳來鈍痛。南宮漠起身踱步至窗邊欄杆處,神色冷冷眺望遠處景色。
此處處在将軍府邸地勢最高的觀星閣中,能看清四周一切動向。月色銀白,能照亮迎光處花草景觀,暗影微顫;池塘波光粼粼,清荷倚在其中。萬籁俱寂之時,府外街道轉角處卻忽然出現了聲響。
月光下,兩個身影時而重疊,牽着馬慢悠悠望遠處走去。
更高點的少年模仿着舊時邯鄲的舞步走了幾步,向同伴展示,又與另一少年有一搭沒一搭地哼起了歌。四周足夠安靜,二人的聲音在夜風裹挾中斷斷續續飄到他的耳畔。
歌聲動聽悅耳,純淨如泉水。他終于辨别出其中一個熟悉的聲音來自祝葉,他們有過幾面之緣。而另一個聲音他從未聽過。聲音漸遠減弱,比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他視野中的速度更快。
南宮漠不明所以地蹙着眉,良久過後,終于想起了那樂聲的來曆。
——那是秦趙之地的樂聲,足夠慘痛的長平之戰過後誕生的一首豪邁悲涼的曲子。訴說着悠長哀愁,勸解戰後失去親人的生者們縱使孤獨無依靠也要堅強地帶着希望而活。
那二人為何要唱着這樣的歌呢……恍惚間,他又意識到他們或許是從自己家裡出來的。方才,他們來過南宮府?
一定是這樣無聊的夜晚促成的一切。南宮漠抿了抿唇,從未有過的好奇心驅使着他下樓,又一路前往南宮徹的居所。直到坐在塌上,被對面相當意外的父親詢問時,他才變得局促。
可猶豫過後,他還是開口了,“父親,方才是何人到訪?”
南宮徹愕然,而後開口,“那是二殿下和祝葉公子。不過,我推拒了他們的請求。”他的目光并未收回,“二公子想得到我的助力,如今身處頹勢,她在拐彎抹角尋求依靠。”
他繼續問,“我記得你與她從無交集,故而拒絕得果斷。怎麼,你這是想要幫她一把?”
南宮漠摩挲着手腕的肌膚,頓了頓,擡眸看向父親,“不。我與她素不相識。”
——哪怕那歌聲令他産生突如其來、不顧一切的好奇心,可依然隻是個朦胧的背影。直至今日,他連此人的容貌都未見過一次,更何談交情?
南宮漠不是喜歡多管閑事的人。倘若連應付一個草包的本事也沒有,他更恥于與此人結交了。
南宮徹滿意點頭,“可以的話,我更希望你和太子好好相處。”
“不。”南宮漠起身,朝他揚起下巴,語氣平淡冷漠,“太過平庸,我不願與此人為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