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秀與她四目相對,對她的威脅恍若未聞,不卑不亢,“若公子态度強硬,秀亦可虛與委蛇與您周旋,待出來後再另尋明主。”
他毫不畏懼,笑容挑釁,“道不同不相為謀。公子莫要為難自己,為難旁人了。”
祝魏挑眉,戲谑道,“先生的道是何我尚且不知,怎麼就不合了?”
東方秀輕嗤一聲,半真半假答道:“我之道關乎黎民蒼生,更關乎令人鄙夷的一己私利。公子苦苦追求,今日隻有你我二人,秀便坦誠相待:我絕非光風霁月之人,我有私心。”
他眯了眯眼,“二公子于我吸引力不足,與您為伍對我弊大于利。我是需要名聲的人,在沒有不得不選擇公子的理由前,很難令我摒棄一切去選擇您。”
祝魏笑出聲,“先生啊,您怎能陷入誤區呢?所謂名聲不過過眼雲煙,時下讨論又能維持多久?何為英雄?世人真正在乎的到底是什麼?實際上那些殺人如麻、劣迹斑斑的家夥反而因身處高位有過人長處而被敬仰,留名史書。”
東方秀微微遲疑,“人命可貴,秀不能輕易罔顧。公子所言過于偏激,君子仁禮存心、義以為質,仁者愛人,有均無上,亦無下……請您慎言。”
祝魏神色微斂,“或也者,不盡也。假也者,盡不然。人有貴賤,縱青史自稱公正,也難免因出身分配品格,在某些事上避重就輕。”
“何為私德?何謂英傑?屠數城、烹人老母的項王被人稱作霸王而贊頌敬仰。公正如太史公,其筆下的人命貴賤亦是泾渭分明。幾十萬人的性命,隻用‘屠城’二字便能囊括;而項羽之死的場面,史記中便寫了千字。”
她笑容刻薄,“這世間的最大道理就是不需要拘泥于道理。先生選我,與我共謀大事,将阻擋的家夥清掃幹淨,屆時我二人功蓋千秋,後人究竟是時刻讨論默默無聞死去的無名之人,還是隻會慕強……”
她眨眨眼,笑容柔順,“如今談及項王,哼,時下抨擊我私德的文人可都在誇悲劇英雄、絕美愛情,吹捧其戰力無人可比呀。你居高處,後人自願為你賦魅,‘效之,不亦達乎?’”
東方秀手指漫不經心地轉動一縷頭發,神色不明,“二公子引此語,可知此句前為‘甯可不安己而移于他人哉’?您一邊說這話,卻要讓我共擔風險……唉。況且您所描繪一切,比今冬風雪離去可要遙遠得多。世事無常,吾等皆為滄海一粟,時勢造英雄,公子如何笃定自己未來定大有作為?”
“哈哈,有何不可?我如今剛十七歲,已經得到了耀眼戰功,前途無量。先生助我,難道沒有信心創造震古爍今之偉業?”祝魏莞爾。
二人的讨論愈加深刻,時光飛逝,屋中之人渾然不覺。
臨近午時,談話宣告尾聲。東方秀心有感慨,口上卻始終婉言相拒:“今日你我開誠布公,公子之言秀皆牢記于心。但萬分遺憾,基于諸多考慮……哎,或許我們無緣。”
——有點意思,但這不夠。此人絕不是什麼才疏學淺、空有武力的草包,她有自己的法則,并能說出一番道理……鮮活而決絕,個性獨特。他其實感興趣了,可這卻依舊不能讓他堅定選擇祝與玦,是以他目前不會表露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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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紛飛的落雪不知何時停了,陽光明媚,照在身上時令人溫暖。二人一前一後出來,在花園中繼續散步閑談。
行至柳樹下,祝魏心中不虞,于是随手折下一根枝條,仰着頭看向身後的東方秀,乜了他一眼,淡淡詢問:“先生的院中不介意多點植物吧?”
看出她的意圖,東方秀搖頭,“公子請便。”
沒有趁手工具,祝魏隻得拔劍挖坑,不算熟練地恨恨栽下一根柳條,又填土扶正。
——這家夥真是油鹽不進。累了一大圈,竟白費口舌。
此刻她真是失望又無奈,整個人蔫吧了,望着柳枝最終歎息,“倘若無心插柳也能得柳成蔭的結果……說明我們或許緣分天定。屆時,先生切莫推辭了。”
……真是小孩子。
迎着光,東方秀被鍍上一層暖黃。他泰然自若站在原地,态度恭恭敬敬,“期望公子如願。”
祝魏神色稍霁,抿唇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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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葉今日恐怕就會來利辛大營了,祝魏便放心将自己的愛駒鸢荷留在這裡,裝備好弓箭幹糧又換了另一匹好馬,踏上返程。
她打算先快些趕路,看看能不能遇上行軍速度緩慢的南宮漠他們。若至今日暮時仍不見他們身影,她再放緩步伐讓自己休整一夜。
人不是馬,她倒也沒有多麼困乏不堪。
——戰場上夜間行軍與長久埋伏敵軍等高強度透支身體的行為都是常事,加之她常年習武,幾乎日日不曾倦怠,或許身體素質自然遠超常人、且無後遺症。
手握缰繩,她一絲不苟地駕馬疾速行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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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戌時過半,前方仍不見半點其他人的蹤影。祝魏隻得罷休,打算繞到鎮上暫且休整半夜,寅時出發,趕在明日午間抵達洛陽。
黑夜如墨,地面的白雪能反出些亮色,但那依舊微弱。若非祝魏夜視很好,恐怕無法淡然自若地獨身一人前往鎮上。萬籁寂靜,耳畔隻有偶爾傳來的飛鳥聲音以及風聲,她安撫性摸了摸疲憊的馬兒,将速度降至最緩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