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隻要東方秀理智尚存,他斷然不會答應此事。
但眼下有一個問題他無法妄下決斷——這祝與玦究竟是在信口雌黃,還是當真離譜到宮宴上大庭廣衆之下投毒。此人确實恣意妄為,叫人捉摸不透,有時行事全然不顧後果。
最初東方秀也懷疑過她扮豬吃虎,可有些事卻實在不像純粹為了掩飾自己能做出來的,譬如當年殺宮川,又如今日與崔奕結仇……此人或許當真狂悖,行事無章法。
——先看她有無殺意,便知這毒酒之局的虛實了。
四周阒然無聲。良久後,東方秀面無表情,目光微動,“知人未易,相知實難。初次相見,公子願意喚我一聲‘先生’,殷殷之心,惓惓之忱,令人動容。”
他微笑,語氣鎮定,“可秀如今亦不過一方失去師長,未及出師的學子,恐力不勝任,又疑雲滿腹:不談管鮑之交、雷陳之誼,與人相交尚且要知其秉性、志趣相投、性情相合。更何談拜師?”
“師者,傳道受業解惑,人降于世,肉身天賜,外力無可更改。而魂魄精神,則因其所見所聞所學所思,因為認知學習而鑄就,師者如再生之父母也。但同時,師與徒間,亦不含血脈親情,拜師者終有自立門戶一日,此二人間初相親無隙,而其後能否善始善終,則全看個人道德。”
他目光微沉,帶着審視之意,“名器經千錘百煉而成,光彩奪目,淬煉之火卻終會在無柴薪後熄滅。公子說的推心置腹,秀不敢妄想。敢問公子,倘若你我為師徒,秀為嚴師,一朝遺大投艱、言辭咄咄,令公子不堪重負,屆時……我心有畏懼。縱今日僥幸活下,我又如何善終?”
先例在前,祝魏不好說胡話。
她搖了搖頭,捂住嘴巴凝視着他,半點不認真,“見先生心思玲珑至此地步,全然與那滿口污言穢語的臭石頭無關。因何這般悲觀?我倒聽說過這世間有一種無熄之焰,就在南星。若先生收下我,待改日攻下賊夷。我将其奉上為拜師禮如何?”
“公子莫要岔開話題了。”
東方秀目不轉睛看她,“一旦拜師禮成,你我便唇齒相依,再難割舍。秀亦非草木,定有心中不暢、怒火難耐之時。尋常師生間自然學生處處以師長為尊,身體之痛、精神之辱,皆為常事。”
他挑眉,掩嘴笑道,“可若此徒弟為公子……我實不知公子之心。單憑旁人之言,您無法忍受之事太多。公子先前所承諾的‘盡心侍奉‘,值此時刻又當如何呢?”
……還沒收下她,就開始給下馬威了。
祝魏眼波流轉,似乎有些舉棋不定,“魏雖無知,亦深谙求學問道之不易。縱此間栉風沐雨,倒也甘心如芥。”
她又歎息,相當無奈,“這是真心話。”
她一而再試圖解釋,并未翻臉,東方秀想祝與玦的拜師之意的确為真。
他神色微斂,“我實不敏。無憑無據的承諾,如何檢驗?”他又振袖擺出态度,“更莫說這毒酒之舉了。若僅為宴席間的玩笑話,您卻百般自飾、危言聳聽,以威逼誘騙于我……呵,今日縱身死,秀亦不屈從。”
受制于人,總是容易暴露真相。
祝魏暗道不妙,最後陰仄仄發難,“我這人氣量狹小,如果一再遭拒,令我懷恨于心,便久久不能忘。來日當真将這筆賬記在先生身上,那可怎麼辦?”
“管仲起初支持公子糾,不留情面地攔路射殺公子小白欲清除禍患。可小白假死逃竄,最終率先入齊得到國君之位。然而管夷吾卻仍被齊桓公聘作相國,盡心輔佐,此明君良臣成千古佳談。我以為世事難料,公子可不會将這些放在心上。”東方秀付之一笑,“公子勿再戲言。”
“……先生真是妙語連珠。”祝魏隻得罷休,仍有不甘地咬咬牙,坦誠道:“适才之語确實逾矩了。此非毒酒,良藥也。我知先生多日奔波,風塵仆仆,便令人備了些養心安神的藥湯。”
很好,看樣子今天的祝與玦已經發過病了,不至于一日做兩件荒唐事。
心知至少今晚塵埃落定了。東方秀微微颔首,緩慢卻不停頓地将三杯藥飲盡。藥并不苦澀,相反味微甘甜。
“多謝公子款待。”他旋即起身,心知肚明祝魏不會再有旁的發難,也不願捏着鼻子繼續留于此地。他規矩行禮後轉而大步離席。
無人阻攔。祝魏看着他決絕的背影,知曉不能把人逼得太緊,苦惱地思索接下來該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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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程的路隻有祝葉一人帶他。
行至府邸門口,東方秀神色自若地揮手道别,“今日有勞将軍了。”連這種事都敢一起做,這祝葉恐怕早已徹底投靠了祝與玦,未留下餘地。
“過幾日或許我們還會再見。”
祝葉利落上了馬車,握緊缰繩,揚眉道,“期待未來與先生共事!”兩人皆心若明鏡,今晚這一遭,是祝魏第一次出手,卻絕不是最後一次。
“……”東方秀目光微沉,靜默看着他離開。
車架遠離,徹底不可見後,他才轉身大步入府。望着身邊的管事,他當機立斷,“備馬,告訴叔父我現在就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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