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法國諾曼底,永鎮。
馬車的鐵輪碾過石闆路的縫隙,驚飛了榆樹枝頭的寒鴉。林岚掀開靛藍粗布車簾時,永鎮教堂的銅鐘正敲響第三下,下午的陽光将診所的石灰牆染成明亮溫暖的釉色。
"夫人,這些糖果..."女仆艾洛伊絲從馬車上捧下鑲銅邊的錫盒,手指局促地摩挲盒蓋上燙金的字母和花紋。這是今年巴黎聖奧諾雷街高級糖果店黛堡嘉萊(Debauve & Gallais)的新品,盒内整齊排列着彩色糖球,糖衣上印着路易·拿破侖的側臉浮雕,裡面是一種類似巧克力的甜點——混合了從殖民地運來的肉桂、可可粉與傳統的焦糖、黃油。
"給貝爾特的。"她截斷女仆的欲言又止,這盒每磅12法郎的奢侈品,讓她想起了前世的母親。她在世時,自己每年生日都會收到一盒五彩缤紛的巧克力。那可能是母親作為一位數學老師和單親媽媽唯一的浪漫。
診所門軸吱呀作響,金發團子已撲進她懷裡。"媽媽!"貝爾特仰頭時,發間紅絲帶蹭過林岚的下颌。轉頭間,小女孩已經看到了漂亮的糖果禮盒,一雙漂亮的灰藍色眼睛熠熠生輝。
林岚抱着女兒大步走進客廳,“媽媽還給你買了小青蛙,一會兒讓艾洛伊絲幫你找出來。”
"夫人,在這兒。"艾洛伊絲從一堆紙盒中快速抽出一個頂上印着綠色青蛙的禮盒。林岚打開盒蓋,拿出一隻巴掌大的鍍鎳鐵皮蛙,黃銅發條旋鈕在煤油燈下泛着冷光。
這是雷蒙托人從玩具制造商呂西安·邦唐(Lucien Bontemps)那兒訂購的玩具,最近在巴黎尤其受歡迎。為了等這隻青蛙,林岚甚至在巴黎多逗留了兩天。
她把青蛙翻過身來展示給貝内特,蛙腹的齒輪精準地咬合,“貝爾,看看這裡面的神奇齒輪,媽媽會讓它給你表演青蛙魔法”。
當發條擰到第三圈時,林岚把鐵皮蛙翻回正面,放在地上。“哇——”在貝爾特的驚呼中,青蛙跳到了她腳下。貝爾歡呼着追着小青蛙跑遠。
她突然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曾有過類似的一幕。為何長大後,卻隻記得母親“理性高于感性”的嚴厲教導了呢?她閉上眼,把突然湧上的柔軟情緒壓下,吩咐艾洛伊絲,“監督她每天念一遍字母表,念完給一顆糖球。”
暮色漸沉時,林岚獨自踏上永鎮的田埂。她穿越當晚拟定的目标,已經完成大半,接下來的幾項,估計也不會出問題。然而林岚心中依然沉郁:在這個陌生的世界,她到底該如何前行呢?
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她就沒有想過僞裝自己。她性格中的強勢不允許她委曲求全。但這個世界太陌生了,陌生到最初幾天她衣服不會穿,食物也難以下咽。生活上的困難可以學習,可以習慣。但意識與認知呢?她能夠把自己塞進這個虛弱的皮囊,卻不能把自己塞進這個時代的囚籠。她向夏爾展示自己的古怪與強勢,她利用法律拖延危機,利用巴黎和永鎮的信息差吓退高利貸商,忽悠代理人。每一步都是賭博與算計。
一條清澈的小溪穿過田間潺潺流過。溪水在陽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水底的石頭和沙礫清晰可見。遠處勒阿弗爾到巴黎的貨車正在鐵軌上隆隆作響,PLM公司的鋼印在夕陽下泛着血光。她數着車廂數量——比三周前多出五節運棉車。
1856年的棉花市場像一台失控的蒸汽機:克裡米亞戰争的訂單餘溫未散,蘇伊士運河未開通導緻的航運瓶頸,以至于馬賽港積壓的印度棉花足以填滿塞納河。再過些時候,他們的所有者會甯願焚毀,也不想多付一天的倉庫費。然而,在遠離港口的小鎮上,勒合那些僞造的棉花倉單,此刻恐怕還被鄉紳們當作金路易揣在胸口。
信息的不對稱是落後者的墳墓,先知者的鐮刀。而她,正握着最大的那把。既然來自現代的靈魂,在這個時代注定隻能披荊斬棘,那麼她又何懼之有呢?